孩子伸出了一根指头,颤巍巍地在鸟的绒毛上触了一下,而后就立刻缩了回去。
卫长轩看出他有些惧怕,便安慰道:“它很小,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孩子听了,又重新用指头在鸟身上来回摸了摸,小鸟用稚嫩的喙在他手指上啄了几下,大约是触痒不禁,孩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鸟的嘴是尖的。”
卫长轩把鸟窝从雪地里捡了起来,又看了看头顶的树冠:“雌鸟回来看不见它们,一定会很着急,咱们还是把鸟窝放回去吧?”
“是啊,没有妈妈,多可怜呐。”孩子垂下脸,轻声附和道。
下过雪的树干有些s-hi滑,不过却难不倒卫长轩,他用嘴衔着鸟窝,双腿攀住树干,身姿敏捷,三两下便爬了上去。待小心地把鸟窝放进树杈上之后,他松了手上的力气,顺着树干便滑了下来,动作十分利落。
小公子看不见他这番动作,只出声问道:“好了吗?”
卫长轩点头:“好了。”
小公子轻轻地道:“从前我都不知鸟儿长得什么模样,他们不让我摸这些东西。”
“他们”指的大约是他素日的仆从,卫长轩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向他道:“小公子,以后但凡是这种小东西,只要你想,我便抓来给你亲手摸一摸,如何?”
小公子的眼睛像一潭湖水,清澈而无光,他怔怔地面对着卫长轩的方向,问道:“真的么,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不等卫长轩回答,身后有一个声音低低道:“琰儿,这位是神武卫的禁军,怎能整日陪你胡闹。”
卫长轩一惊,回头只见穆王正站在轩廊外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已有多久,慌忙便跪了下去。
小公子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步,讷讷地喊了一声:“父王。”
穆王并不看卫长轩,只向那孩子道:“素日跟着你的那些人呢,怎么由着你一人跑到了这里?”
小公子没有回答,他空洞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哀愁,声音很低地道:“父王,把这个人给我吧,”他像个讨要玩具的孩子一样,委屈地道,“哥哥们十岁之后都有伴当陪他们玩耍,为什么我没有,我要这个人做我的伴当。”
因为杨家宗室有胡族血统的关系,他们自然也保留了许多胡族习俗,贵族子弟除了有习文的伴读之外,还有习武的伴当。
伴当虽然形同奴仆,但卫长轩眼下宁愿做这位小公子的伴当,也万万不想被纳入后宫雁庭那样的地方。
他紧张地看向穆王,却见穆王哀悯地看着这个孩子:“琰儿,你哥哥们要习武,要骑马- she -箭,自然要有伴当,而你……不需要。”
这句话显然刺中了孩子的心,他小小的身影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去。卫长轩心下不忍,却又十分疑惑,他感觉传闻有些不实,穆王对这幼子或许有怜惜,可还有许多复杂的他根本看不穿的情绪在里面。
“父王……”孩子又唤了一声,不像是在撒娇,倒像是绝望的恳求。他摸索着向前走去,似乎是想扑进他父亲的怀里,然而穆王没有上前迎他,只是站在轩廊外,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小心……”卫长轩刚想出声提醒,却已经迟了,小公子被一截曝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直直栽了下去。
他跌下去时,额头撞在了石块上,登时便有鲜血从那白皙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卫长轩跪在他身后,看不见他伤得如何,只能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像是在白雪里绽放的红梅一般。
穆王没有动,他一脸漠然,没有显出丝毫疼惜之意,静静看着那孩子。而小公子也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大哭,只有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流出大颗的眼泪:“父亲,我什么都没有……”他不去擦拭头上的血,也不愿从雪地里爬起来,只是喃喃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
杨烨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卫长轩递了个眼色。
卫长轩赶忙上前把小公子抱了起来,只见他额头上伤口并不深,然而鲜血淋漓很有些骇人。
或许是看他反应还够机敏,穆王向他淡淡点了点头:“你今后就留下做琰儿的伴当吧。”他顿了顿,“府中的规矩,晚些时候自然有人教你,现下快带他回去。”
卫长轩抱着孩子不能行礼,只慌张地躬身道:“多谢王爷,卑职……”他话还没说完,穆王已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了。
他怀中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用手抓着他的前襟。
卫长轩看他额头上蜿蜒出一条血迹,又低头看向地上那几朵血色梅花,心中痛惜,有些难过地想道,是这小公子的血救了我一命。
孩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闭着眼睛低声问道:“你是我的了么?”
卫长轩点点头:“是。”
小公子又重复问了一句:“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卫长轩抱着他,再次点头:“这是自然。”
小公子脸上血痕泪痕纵横交错,却轻轻弯了弯嘴角:“好,我们回去吧。”
第3章 伴当
杨琰所住的别院在王府的外西北角上。
这里廊下没有花鸟,因为此间的主人看不见这些让人解闷的小东西。此外,服侍的侍女和仆从们也很安静,来往都是悄无声息,即使是白天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也仿佛是黑夜般寂静。
对于看不见的杨琰来说,这里从头至尾都是黑夜。
然而也不尽然,真正到了夜晚,反而会有些许声响,有风呼啸而过刮在窗棂上的声音,油烛里灯花轻微爆裂的声音,还有洛兰低低的哼唱声。
洛兰哼的是东胡的歌谣,杨琰听不懂歌中的意思,只觉得曲调悠远,非常好听。洛兰总是边哼边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也奚,睡吧。”
卫长轩来到别院后不久便听到了这个称呼,他有些奇怪地问道:“洛兰姑姑,为什么你唤小公子也奚?”
洛兰轻轻看了他一眼:“也奚是少爷的胡族小名,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
而后卫长轩便很识趣地不再提起了。
连日大雪之后,建安城终于放晴,卫长轩遵着洛兰的吩咐,带着咳疾初愈的杨琰去后苑散步。杨琰穿了一身狐毛缀边的白色大袖,里面是松花色的袍子,腰间束着锦带,带子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平心而论,他的气度比都城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知要华贵多少,可惜,只可惜了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杨琰自是不知卫长轩心里的感叹,他静静地沿着青石廊走着,忽然抬起脸道:“雪化了。”
檐上的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确实融化了些许,然而他怎么能瞧见了?卫长轩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听见雪化的声音。”杨琰的眼睛空虚无着,轻声地答道。
“是,雪化了,檐下的冰凌也化了些许,前几日地上都冻得结了霜,现下泥土的颜色也显出来了。”卫长轩将触眼所及之处慢慢道来,他似乎想把自己看见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公子,让他得以在心中描绘出那些看不见的景象。
然而杨琰却只是怔怔地听着,他在虚空中张开手,喃喃道:“泥土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卫长轩一下就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算说再多,杨琰也看不见,他连想都想象不出这个世间是什么样子。
就在他们相对怔忪的时候,后苑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卫长轩下意识就想带着杨琰避开,却已来不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不是四弟吗?”
杨琰的反应比卫长轩还要快些,他偏过头,摸索着躬了身子:“三哥哥。”
卫长轩也赶忙伏下身去:“小的见过三公子。”
那是穆王府的三公子杨玦,卫长轩初入府时洛兰便叮嘱过他,要他避着些老三,他隐约猜到,这位三公子大约有些难缠。
杨玦和杨琰的长相并不相似,他已经有十七八岁了,眉目张扬,披着一领水貂皮的大氅,闲闲地抱着手,只向他二人抬了抬眉毛:“四弟,你身边这个下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不等杨琰答话,他的随从里就有人殷勤地道:“公子,这是四公子的新伴当,”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半掩着嘴笑道,“就是神武卫里那个小子。”
杨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四弟最近身子愈发康健了,既然有了伴当,难不成是要练武么?不知是要学骑- she -,还是刀马啊?”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后那些随从们也都谄媚着脸陪着窃笑。
卫长轩心里十分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他有些担心地去看杨琰,生怕杨琰受了奚落会哭出来。然而杨琰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那兄长的方向,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他摸到卫长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冷了,回去吧。”
卫长轩答应一声,站起身便要带他离去,却听杨玦又道:“四弟,往日哥哥们总不带你玩,我知道你不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后山草场逛逛?”
杨琰咳嗽了一声,似乎真的冷了,他没有拒绝,只是道:“多谢三哥哥,草场是骑马- she -箭的地方……我不会。”
杨玦又笑了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了杨琰的手道:“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怎会让你骑马,我让小厮们搭个围帐,咱们坐在帐子里烤火,看伴当们玩耍便是。”他转脸向身后道,“把二公子和他的伴当也请过来,咱们兄弟今日好好乐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