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衍被这句问得一哆嗦,很快又笑道:“王爷,卑职当然明白,拓跋公不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王爷有没有想过,拓跋公对四公子究竟有多亲近呢?这些日子,河西那边可从来对这里都不闻不问,可见,若非四公子是拓跋公唯一的血脉传承,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杨玦显然也察觉到这对祖孙情意淡薄,不由点了点头。
“王爷可曾想过,若是拓跋公有了其他血脉呢?”他说到这,笑得有些诡谲,“四公子今年已是十七了,该是娶亲的年纪了。倘若他娶了妻,留下子嗣,不就再没有用处了么?”
杨玦听得一愣,怔怔地看向他:“你要我安排老四的婚事?”
“正是,”何衍道,“倘若给他安排一位王爷亲族的女子,生下来的孩子既可以笼络拓跋公,又受王爷掌控,岂不一举两得。”
以他的身份,提点王族间联姻之事,本是大大的越矩,可杨玦显然不以为忤,反而目光一亮:“你这主意倒是不错,且容我考量考量。”
何衍忙低头答应着便要告退。
杨玦却道:“你先别忙着走,去命人备车,等我更了衣要入宫一趟。”
“王爷为何此时入宫?”
杨玦冷冷道:“锦州今日有个盐课大案,正要调派官员前去审理,我去皇上那说一声,让他把韩平也调去。”
何衍怔了怔:“王爷是想……支开韩大人?”
“虽然还不清楚他同四弟是否有所往来,不过还是未雨绸缪的好。”杨玦一面说一面召了姬妾上前为他穿衣,“那盐课案子少则也要查上半年,到那时候,四弟的事应当已料理妥当了吧。”
七月初七这日,按着习俗要“暴书策,晒衣裳”。
一早,南院管事方明便使唤众人将书房中的书搬到院中去晒,书册之多,几乎把整个院落都铺满了,有个多嘴的下人忍不住道:“公子读了这么多书,若是能看得见,岂不是能考上状元了。”
一旁的人听见,不由斥了他两句,而廊下的杨琰却不以为忤,只抱着手笑了笑,向身边的方明道:“当年我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卫长轩也曾问我是不是要去考状元。”
方明干笑了两声:“卫大哥好像很不喜欢看书。”
想起卫长轩痛恨读书的样子,杨琰又是摇头轻笑,他转而道:“说起来,咱们那位状元郎的事怎么样了?”
方明赶忙道:“温大人的保荐书已递到了吏部,约莫再过些日子便能把他调回建安。”
杨琰点了点头:“其他人的呢?”
“李玉山和刘适同他们在弘文馆授了这几个月的书,也算在世家子弟里混了个脸熟,过些时日便要调任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杨琰低声重复道,“便是温兰郁回了都城,也最多只能任个御史台主簿。他们在世族们眼中,终究还是微末小官,不足挂齿。可谁又能料到,这些微末小官中,将来自有能在大昭的朝堂中呼风唤雨之人。”
方明扭头看向杨琰,低声道:“公子,只怕你才是将来在朝堂中呼风唤雨之人吧。”
杨琰一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淡然的笑意。
方明还想再说什么,忽觉天色一暗,方才的朗日晴空竟已变作乌云蔽日,眼看便要下雨,他赶忙向外喊道:“快把书都搬回屋里。”
廊外立刻乱作一团,杨琰歪了歪头:“怎么了?”
方明一面扶他回屋,一面解释道:“公子,外面变天了。”
这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仆从们都抢了书搬回书房,而后便缩到一旁避雨。谁知这时,院外竟隐约响起几声叩门声,隔着雨水传来,听得不太真切。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叩门声又响了些,唐安只得冒着雨前去开门。只见门外立着的正是卫长轩,他已被雨水淋了个透s-hi,水珠沿着他的铠甲直往下滚,这素日英姿飒爽的小将军此刻倒成了个落汤j-i了。
唐安一见是他,赶忙让了他进门,而后赔笑道:“卫将军怎么又来了,方才雨大,险些没听见您敲门。”
卫长轩笑着走进廊下:“怎么,嫌我来得太多了么?”
“这哪能呢,您一来,公子又高兴,又有赏,咱们这些下人巴不得您天天来。”唐安说着话,又上前替他卸了铠甲,“卫将军今日穿得如此郑重,是有什么要事么?”
“皇上今日去西山避暑,我奉命调派羽林卫随行护驾,在御前么,总要穿得正式一些。”卫长轩随口答道。
“听说西山那边风景秀丽,气候又凉爽,卫将军怎么不跟去,也好享享清福?”
卫长轩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罢了,我在御前总觉得不大自在,还是来这里的好。”他铁甲下的衣服也已s-hi透,他却浑不在意,只从铁甲下小心翼翼拿出个油纸包来,看样子已在怀里捂了一路。
“也奚。”他向里屋喊了一声,而杨琰也听见他的说话声,正推门走出,卫长轩一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近前。
“来,张开嘴。”
他说完,唐安便看着自家公子一脸天真懵懂地张开了嘴巴,而后,卫长轩拈了一块桂花藕糕喂到了他口中,脸上笑得有几分得意:“还是热乎的,对不对?”
杨琰点了点头,他嚼着藕糕,慢慢扬起嘴角,笑容竟有些孩子气。卫长轩将纸包递到他手中,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唐安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还记得一个月前,整个都城的百姓都蜂拥去迎班师回朝的那支禁军队伍,而这位卫将军一马当先,眉如鸦羽,目如寒星,其相貌风度不知赚去多少人的目光。唐安那时在人群里跟着,只觉这位青年将军既高又远,像是个极难亲近之人。而自家公子呢,平日里看着总是神色淡然的模样,好像什么也不懂。可这些时日,唐安已渐渐察觉,公子虽不爱说话,可天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对这位公子是既崇敬,又钦佩,还有那么一些畏惧。怎么这样两个人凑到一起,却像是一对互相亲昵的小兽,唐安实在是想不明白,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俩走进了屋内。
“嗬,方才那场雨可真大。”卫长轩感慨着,把沉重的甲胄扔到一边,又去解身上s-hi透的衣衫。
杨琰坐在椅子上,脸上仍挂着那点笑,慢慢地吃着藕糕。忽然“哐啷”一声,像是什么金铁之物落到了地上,他愣了愣:“什么东西?”
卫长轩俯身捡起,笑了笑:“你送我的那把匕首,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了。”
“那匕首……你一直带在身上?”
卫长轩擦了擦匕首的皮鞘,点头道:“当然,从不曾离身过。”
杨琰抬起眼睛望向他的方向,而后又微微笑了起来。
“说起来,多亏了它,在战场上还帮我认出了你的老相识。”卫长轩忽然笑道。
“什么老相识?”
“就是你们从前常说的那个拓跋。”
杨琰似乎微有些吃惊,他皱起眉:“他如今在燕虞,你们是怎么碰上的?”
卫长轩便把当日被俘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又道:“看他的样子也是个人物,也奚,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吗?”
杨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是我阿妈带来的,他本是个燕虞人。洛兰说燕虞人和我们生得不大一样,越长大越明显,拓跋如果留在这迟早会被人察觉,所以他很早就走了。”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提起你阿妈还是很亲近的,不过,他好像很讨厌你大哥,是不是你大哥从前欺负过他?”
杨琰怔了怔,他的脸色微有些苍白,很快便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那时年幼,不记得这些琐事倒也寻常,可卫长轩看他神态,总觉得并非这么简单。他没有深究,只自顾自将褪下来的s-hi衣晾到一边,而后摸了摸胳膊道:“我去问问方明,可有旧衣服拿来给我换上。”
杨琰站起身,向前指了指:“柜子里,有一件你的旧衣衫。”
卫长轩微觉奇怪,却还是依言拉开大柜,果然找到了一件鸦青色的旧袍,依稀是自己穿过的。
“这好像是从前洛兰姑姑给我做的袍子,怎么在这里?”他知道方明平日小心谨慎,绝不会将自己的袍子误收在这边的衣柜里,不由凑近杨琰问道,“是你藏的?”
杨琰微微抿了唇,没有答话。
卫长轩愈发好笑,他捏了捏杨琰的脸颊,又问:“也奚,你藏我的衣服做什么?”
第44章 择亲
其实杨琰为何将他的衣衫藏在柜里,卫长轩心中隐隐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十分清晰。好像暗夜里点起一盏灯,引来飞蛾,飞蛾的翅膀隔着灯罩轻轻地拍打,却始终被那层薄纸所阻隔。直到后来他在杨琰写过字的故纸堆中发现一张纸上写着:萧萧夜雨催弦断,秉烛空相候,望尽山河不见君,唯有衣衫旧。
那一刻,卫长轩忽然明白了杨琰藏起那件衣服时的心境。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轻轻摩挲着这件半旧的衣衫。
等到换了衣服,卫长轩才得空坐了下来,他拉着杨琰坐到他腿上,问道:“你整天待在这府院里,不觉得憋闷么?”他笑了笑,“等我过些天得了空,带你出门逛一逛,我们先去西坊的集市瞧瞧热闹,然后再去郊外骑马,你想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