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轩只得上前收了玉佩,低头行了礼道:“谢公子赏赐。”
杨玦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冷冷地注视了这少年一会,正要说话,忽然衣袖一动,竟是被杨琮拉了一下。他顺着杨琮的暗示转过眼去,却见杨琰坐在大椅上脸色苍白,而且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在害怕。
他这副没用的样子,倒让杨玦觉得痛快了一些,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暗道这样一个只会耍狠的蠢东西跟了这么个废物主子,真跟他们见识起来倒失了身份。
“二位哥哥。”杨琰打破寂静,怯怯地开口道,“我能回去了么?”
杨琮瞄了一眼旁边三弟的脸色,而后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四弟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卫长轩忙上前扶了杨琰的胳膊,低头告退,临走时不期然对上杨玦的眼睛,只见他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嘴角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冷笑。
走到一个僻静的水亭附近时,杨琰忽然就咳嗽了起来,他似乎强忍了很久,这一咳惊天动地的,简直要把肺腑都咳出来。卫长轩手足无措地来回抚着他的后背,却见他仍没有丝毫的好转,忽而“哇”地一声,把在帐中吃的鹿r_ou_悉数吐了出来。
这一吐之后,咳嗽才渐渐止住,卫长轩忙捧起他的脸,只见他睫毛上全是咳出的泪水,面色也变作病态的潮红。他们身边没有随侍的婢女,卫长轩摸遍了全身,连条布巾也找不出来,只能草草用里衣的袖子替他擦拭了脸,而后轻声问道:“你好些了么?”
杨琰一边流眼泪一边抓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以为你要被打死了。”
察觉到他在担心自己,卫长轩心头忽然涌上带着酸楚的暖意,他笑了笑:“我怎么会死,我从前在禁军里整日的打架,从来都不会输,”他轻轻拍着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再说,我是公子的伴当,怎能给公子丢脸。”
杨琰被他安慰着,渐渐收了眼泪,卫长轩重新扶着他在暮色中慢慢向别院的方向走去。
“你刚才,是赢了吗?”杨琰声音里还有些哽咽,小声地道,“以前我不管跟哥哥们比什么,从来都不会赢。”
卫长轩把那水青玉的玉佩塞到他手里:“这是我赢的彩头,你拿着,往后有我在,还会赢很多很多的东西给你。”
杨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握着那玉佩,轻轻点了点头。
晚间,一辆车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穆王府的门前,车上走下一名儒生,未提礼物,也没有拿名刺,只径直敲响了穆王府的大门。
王府内应门的仆从略一张望,正看到那马车上的标记,顿时一惊,赶忙回身禀报。不一会,穆王杨烨竟亲自走出门来,从车上迎下一位老者,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枯槁,也不向穆王行礼,只由着那儒生搀扶着,慢慢走入了王府内。
穆王平日起居处皆在配殿,这里烧了地龙,笼着熏香,一进殿便是暖香袭人。杨烨此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老人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当今世上,能得到穆王行礼的人,几乎屈指可数,然而老者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意思,他安静地受了这个礼,而后才笑道:“多谢穆王还记得老朽,如今建安城内,旧相识已不多了。”
“能入先生眼的人确是不多了,但天下有何人不知无涯宰相的大名呢。”
无涯宰相还是睿宗年间的称号,他本名邝言,因其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得号“无涯”,睿宗年间燕虞大乱,邝言献七策退敌,受封宰相,便被世人称作“无涯宰相”。后孝宗即位,有意请他再度为相,邝言苦辞不受,竟淡泊江湖去了。
而这位被称作有国士之风的老者,此刻只是淡淡摇头:“那些都是往日的虚名,哪比得上如今权掌天下的穆王爷。”
杨烨拘谨地低头道:“若非先生当年的提点,小王如今还不知要在何处安身。”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逡巡了片刻,忽而问道,“不知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他这是存了防备,邝言心中了然,他低低一笑:“老朽十余年前曾与王爷论过这天下,不知今日,老朽是否还有幸能与王爷再谈起这些旧事。”
杨烨坐直了身子,像个学生一样对老者道:“先生请讲。”
邝言在灯下静默良久,慢慢地开口道:“老朽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安阳、平沪、河西、关右……这些藩镇是我献七策抵御燕虞入侵时所设,如今却已违背了我的初衷。”
杨烨皱了眉头:“这些藩镇大多兵强马壮,其兵力比大昭初年立朝时还要强盛,先生又何出此言呢?”
邝言静静地看着他:“敢问王爷,这些兵强马壮的藩镇,如今皇上还能调度么?”
“这……”
“天下人都知道,这几处藩镇的兵权都握在王爷手中,而其原因为何,王爷和老朽都很清楚。”他缓缓站起身,“大昭立朝不过百余年,却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起先太宗皇帝灭景炎,手中府兵有半数是东胡人,太宗母族妻族也皆是东胡贵胄。杨家宗室流着胡族的血,我们的兵马也都换了胡族的服制,说句不夸大的话,杨家坐了天下,其中有一半的功勋是东胡人的。”
“可现在的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皆是中原的世族公卿们,他们在景炎王朝时便为官做宰,炎朝之前也是这些人做着三公六卿。皇帝每朝都会变,只有这些老骨头,永远都在那里。”邝言一面说一面低笑起来,他自己实在是不配说这么一番话的,因为邝家便是这样的世族大家,从千百年前便入朝为官,直到今日。
邝言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低声道:“这些世家大族要重新巩固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上书、谏言,要皇帝重整血统。当年燕虞大乱,更是让他们得了借口,把外族视作洪水猛兽,孝宗皇帝便是在这情形下放弃与拓跋家联姻,改而立了世族家的高皇后。”
拓跋家是东胡血统最高的一支,提起这个姓氏,杨烨略微有些失神,他怔然道:“我早就想问,先生也是出自中原世家,为何不愿与他们一样摒弃外族,反而主张联姻?”
“因为我不像他们那样愚蠢,目光短浅,以为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这天下便可掌控在自己手上了么?”邝言脸上浮现出当年睥睨天下的神色,口气也倨傲了起来,“真的要掌控天下,就不可固步自封。东胡人骁勇善战,安阳节度使尉迟贤、关右节度使贺若峰等皆是胡族出身,既然要他们为我所用,就不该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变成别人手中的枪矛,来刺穿我们的胸口。”
他最后看向穆王:“要把东胡势力掌握在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皇家与拓跋家的联姻,这一点,王爷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穆王先后有过三位正妃,其中两位都是拓跋家的女儿,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听从了邝言的建议。他从一个不起眼的沐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背后当然少不了那些东胡族大都护们的支持,若非如此,孝宗也不会轻易把西北的兵权交给他。
“如今朝中谈起对大昭最大的威胁,十有八九都说是燕虞,”邝言冷笑摇头:“燕虞人凶残暴虐,若是举兵南下,确是会惹出大乱。然而大昭的心腹大患根本不在燕虞,而在朝中世族与东胡的矛盾。这些年,世族在内,东胡在外,便是历代的文臣与武将也难免暗生嫌隙,更何况本非同族,其祸乱无可避免。王爷还记得十几年前拓跋信的事么?”
第5章 老师
杨烨怎会不记得,那时拓跋王妃已经过世了几年,他重新立了卢尚书家的次女为王妃,生了三子杨玦,其乐融融之际,安阳竟传来密信,说是拓跋家的家主拓跋信私通燕虞,送出西北两个郡县,竟是要反出大昭。
孝宗那时受了世族的影响,也将东胡人视作夷狄,十分看不上。拓跋信领兵数次大败燕虞,捷报传来却屡次遭受冷遇,心中郁结,又受了j-ian人挑拨,便有了反心。
他这一反不要紧,连同安阳河西等四镇俱都要反,眼看天下即将大乱,还是邝言在幕后施了一策。让那时还是沐王的杨烨再娶拓跋信之女为王妃,拜拓跋信为岳父,将他重新招抚了回来。
然而丢了两个郡县的事非同小可,为堵住天下的攸攸之口,只得又寻了个替罪羔羊,把里通外国的罪名安到西北一个守城小将的头上,这才将这场危机化解了。
“王爷为大昭费尽心血,在朝中和东胡人心中都有举足轻重的份量,”邝言闭目笑了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王爷,这天下新帝未必坐得安稳。”
杨烨低声道:“先生言重了。”
“不过,”邝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王爷在一日,大昭便安一日,可万一……王爷有了什么差池,大昭又将如何呢?”
杨烨浑身一凛,惊讶地看向老者,过了半晌,面色才逐渐恢复平静,他冷冷一笑:“原来先生今日来此,是为了与小王讨论立嗣之事么?”
邝言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点头道:“王爷至今未立世子,想必也是在斟酌其中的利害吧。”
杨烨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不知先生对此事有何见教。”
邝言与他面对而坐,低声道:“王爷是有雄心壮志的人,我当年便说过,能把世族和东胡的力量皆握在手中的,唯穆王一人而已。”他屈指在矮几上轻轻一敲,“可王爷的继位者,想同时握住这两股力量,实在不易。”
他在灯下看着穆王,忽然摇头叹息:“恕老朽直言,四公子本是绝佳的人选,唉,可惜了。”
可惜可叹这些字眼,十二年前杨烨便听过无数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