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列将军请讲。”
“先前盘门关失守,无论是我们东胡守军,还是你们都城来的援军皆有罪责。然而如今盘门关已被收复,大昭寸土未失,你回朝之后就算没有嘉奖,却也不会受到责罚。既然如此,卫将军是否觉得,我们不如闭门拒战,死守此关,拖过这次战事便可。”
卫长轩苦笑了两声:“拔列将军,你当真以为,盘门关失而复得,我们便可算是无功无过了么?你是否忘了一件事,盘门关被破之时,甘州城一夕之间被燕虞人屠杀殆尽,城池被夺,我们可以夺回来,可人死却再不能复生。我们身为大昭的将士,竟让外族屠杀了我们一城的子民,只此看来,这一战我们便已经输了。”
“你说我们已经输了?”
卫长轩点头:“不错,我们若想挽回此战,只有一个法子,”他指向地图上燕虞大军的方向,“大败燕虞主力,杀了主将阿史那努尔。他是下令屠城的罪魁祸首,他若不死,我们无以复皇命,更无以安民心。”
拔列炎沉默良久,忽然道:“好!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便信你一次。”他向卫长轩伸出右掌,是要以东胡的习俗与他击掌为誓。
卫长轩看着他的右手,却并不急着伸出手来:“既然拔列将军肯信我,不知能否也对我坦诚一些。”
拔列炎微微眯起眼睛:“你想知道什么?”
“拔列将军这次只带了十万人前来,其中还有一些是麾属尉迟少将军的安阳援军,河西的东胡军应该远不止这些。这么看来,东胡大都护们皆在拥兵自重,我猜想,他们是在观望拓跋家继任家主的人选。将军方才说,此战不能拖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么,拓跋公的身体究竟如何,凉州城内的局势又是怎样一番情状,还请实言相告。”
听了他的问话,拔列炎冷硬的侧脸渐渐显出一丝颓然:“你的猜测没有错,拓跋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他那日以雷鼓召集大伙,传令手握佩刀斩杀了作乱之人。此举虽震慑了所有人,却也耗费了他最后的力气,我带兵离开凉州时,他已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他坐到椅上,长长叹了口气,“东胡这些大家族的事,卫将军或许不大清楚,尉迟少将军是小辈,知道的也不多。既然说到要坦诚相待,那我便把这些旧事说给你们听听。”
卫长轩和尉迟锋自然屏声静气,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我们东胡在前朝时还是外族,首领是拓跋氏,那时我们同燕虞的关系倒比中原要更亲近一些。后来本朝高祖拉拢我们东胡一族,娶了拓拔皇后,生下太宗皇帝,这些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了。东胡历来的大家族除了第一列的拓跋氏,接下来便是独孤氏、尉迟氏、贺若氏等八姓为尊。我们东胡人世世代代侍奉拓跋氏一脉,可如今拓跋家血脉单薄,拓跋公年迈,仍迟迟没有选择继任之人。眼下这场东胡内乱,正是由拓跋家家主之位而起。”
卫长轩对东胡的习俗并不大了解,不由问道:“拓跋公虽子嗣单薄,可拓跋氏一族如此庞大,难道不能从分家里挑选合适的人来继任家主么?”
拔列炎冷笑摇头:“拓跋氏分家众多,却也分亲疏远近,譬如作乱的拓跋显,虽也姓拓跋,可只能算是拓跋公的家将,便是继任家主之位也难以服众。再说,拓跋公只是子嗣单薄,并非没有子嗣。”
卫长轩一怔:“你是指……”他轻咳一声,“是指穆王?”
尉迟锋听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我们东胡规矩跟中原不同,外孙一脉也可继承家业。穆王殿下原先是个目盲体弱不受重视的公子,可如今却贵为亲王,按理说该是他来继任家主才是。”
“可穆王身为杨氏宗亲,就算做了你们的少主,也不能改姓拓跋,这拓跋氏将来岂不是无以为继?”
拔列炎摆了摆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死脑筋。穆王将来终会有子嗣,不论他属意将拓跋家主之位传于哪个儿子,让那孩子改回拓跋姓氏便是。”他说完,又有些烦恼地皱起眉,“只可恨如今朝中与东胡嫌隙已生,东胡这八姓贵族们大都反对让拓跋公的外孙来继任家主之位,若非如此,拓跋公又怎会被小人下毒。”
他之后的这些话卫长轩却都已听不清了,从方才听了那句“穆王将来终会有子嗣”开始,他心中就一阵茫然。他这才意识到自杨琰继任王位后,他心中隐约的焦躁究竟是从何而来。杨琰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无人问津,被困在角院里的小公子,他是大昭的穆王,又是东胡的少主,这样的身份注定他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他又怎么能不娶妻成家,不繁衍子嗣。想到此处,卫长轩的手不自觉轻颤起来。他还记得从小到大的许多个夜晚,杨琰枕在他怀中睡得安然,像一只洁白柔软的小羊羔。可将来,会有另个人睡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发顶么?
“卫长轩,”尉迟锋瞧他眼神空空洞洞,不由悄悄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了?”
卫长轩茫茫然回过神,赶忙掩饰般咳嗽了一声,而后犹豫着问道:“难道说,拓跋公当真有意将家主之位交给穆王么?”
拔列炎摇了摇头:“此事拓跋公从未提起,我们也不敢问,只是眼下除了穆王,拓跋氏主家再没有合适的人选。拓跋公长兄那一脉只剩下一个孙女,嫁给了独孤氏,且在前年便已病逝。这个时候,有些人不免起了异心,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拓跋显。”他解释道,“拓跋显的父亲叫做拓跋瑞,倒是老实忠厚的老将军,前些年便亡故了。他自接过他父亲手中兵权,野心便越来越大,因他长姐是先穆王杨烨的第一位王妃,他外甥原先也曾继任过王位,可惜后来却获罪入狱。”
卫长轩微微一惊:“原来这个拓跋显是杨玳的舅舅,那么此人便是给拓跋公下毒的罪魁祸首么?”
尉迟锋在一旁点了点头:“虽没有实证,可拓跋公确是在饮了他献上的鹿血酒之后,才忽然中风。”
卫长轩不由心中感慨,暗道这拓跋显跟杨玳果然如出一辙,专使这些y-in毒手段,他沉思道:“他既然敢下毒,想必还有更险恶的后招。”
拔列炎冷冷道:“不错,他趁拓跋公病重之时,以保护拓跋公安危的由头,派手下的胡人杂兵守住了拓跋公的府邸。想借机闯入内室去夺家主令,幸好拓跋公已有所防备,当机立断,将他一刀杀死。他这一死,倒是杀j-i儆猴,让其余人安分了一些,也算死得其所。”
尉迟锋也道:“当日情势十分危急,幸好拔列将军及时赶到,后来八姓贵族们也都陆续赶来,这才没有酿成大祸。”他说完,又低声向卫长轩道,“你或许还不知道,拓跋显跟拔列将军还算是亲戚,将军这也是大义灭亲了。”
拔列炎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亲戚,胆敢对拓跋公不利的人,我决不轻饶。”他在桌案上一拍,猛然站起身,“此番继任家主的事也是一样,不论拓跋公属意将家主令交给谁,我都第一个奉他为主人,谁胆敢有异议,问问我手中的斩狼刀!”
他说完,转头看向身后两个年轻的后辈,低声道:“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何要急着出兵,拓跋公如今x_ing命岌岌可危。倘若我们不能尽快结束此战,拓跋公一旦薨逝,不但战局会受到影响,东胡族内的局势也会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卫长轩神色凝重,“只是眼下仍不宜出战。”
拔列炎眯起眼睛:“你还在等阿史那棘连给你传信?”他冷笑一声,“如今草原上的规矩早已不如当年,背弃血盟的大有人在,你也不要太过当真。”
“我并非是要等待阿史那棘连的消息,而是在等待战机。”卫长轩低声道,“正如拔列将军先前所说,对燕虞人来说,春夏之季绝不是动兵的好时候,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愿拖延此战。阿史那努尔佯装撤兵多半是想引诱我军深入,如今我们的兵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就算勉力一战也绝无胜算,若是此时追击,只怕正中他下怀。”
拔列炎没有否认他的推测,只是道:“那你想怎么样?”
“请将军再等十日。”
“十日?”拔列炎看向他,“十日之后,你有把握掌控战局么?”
第68章 棋局
建安城。
墨雪阁临湖的水榭中,杨琰与温芷对坐在棋盘两侧,盘中棋子黑白分明,黑子占了大半边角,白子则在中盘,已有被围困之势。
温芷拈起棋子下到盘中:“东九南十四。”
杨琰按住面前的棋笥,眼睛望向温芷微微一笑:“兰郁从前还顾念我目不能视,让我几子,如今不但不让,反而步步紧逼,简直叫我走投无路了。”
温芷眼睛只看向棋盘:“在下从前有眼无珠,不知公子精擅博弈,倘若再让,岂不是唐突了公子。”
杨琰轻笑,拈了白子捏在手中,却迟迟没有置入棋盘。
温芷微有些诧异,杨琰下棋时极少长考,更不曾像今日这般游移不定,他疑心杨琰的心思并不在棋盘上,便试探着问道:“凉州那边,近日好像不大太平?”
杨琰捏着棋子笑了笑:“原本还不算糟,直到几日前我被封为西北大都护的消息传到那里,东胡的贵族们便开始坐不住了。”他说着,将一卷薄薄的竹纸推到温芷面前。
温芷低头看了看,眉头轻蹙:“眼下这西北大都护只是空衔,并无军权,他们如此慌乱,想必还是怕拓跋公将家主之位也顺势传给公子。”他隐约有些叹息之意,“说来,不知道拓跋公的身体究竟能支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