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山河 作者:蒟蒻蒟蒻(下)【完结】(33)

2019-02-20  作者|标签:蒟蒻蒟蒻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卫长轩向笳声传来的方向侧耳,轻声叹息:“君不闻胡笳声最悲,果然如此。”

  “是守城的将士想家了。”拔列炎低声道,他看着卫长轩的脸色,“你呢,真的不想回去?”

  卫长轩摇了摇头,只是喝酒。

  “洛兰经常说起穆王小时候的事,她从小抚养他长大,感情自然是很深厚的。几年前她随拓跋公去建安,满心想着要去看望那位四公子,我甚至担心她会再次留在都城,再不回来。可她很快就回来了,她说的话和你一样,她说公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拔列炎顿了顿,“洛兰说,这位小公子看起来柔弱,可他的内心比谁都要刚硬。他所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也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他的心。如果真的有,那个人只会是你。”

  卫长轩拿着酒囊的手微微一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洛兰姑姑大约还不知道,现今与公子相交甚笃的谢太尉,正是害死我义父的元凶。我知道他做的没有错,他已经长大了,早已不需要伴当,他是穆王,他需要的当然是在朝堂上能够辅佐他的臂膀。虽然明白这些,可我还是会不甘心,我不愿回到都城,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低着头,“这次出征,我本想着,或许我能杀了阿史那努尔,为陈绍报仇,为甘州被屠的百姓们报仇。我是被仇恨驱使着打了这一仗,然而真的杀了他,却又并不觉得欣慰,好像失去仇恨之后,我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了。”

  “你说得不对,”拔列炎拧起眉,重重地道,“你失去亲人,失去挚友固然痛苦,但不能只惦记着仇恨。人活着的意义绝不该是仇恨。”

  “那应该是什么?”卫长轩仰起脸问道,他已有些微醉,火把的光照着他的瞳孔,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拔列炎一时有些茫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长轩,仿佛看着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年轻人。不同的是,那个年轻人的眼神中从未流露出迷茫,他总是那样坚定,那样刚毅。即使过了很多年,拔列炎仍能想起那人手持长枪的身影,想起他最后离去时的那个眼神。

  “拔列将军?”见他神色忽而变得十分复杂,卫长轩微有些奇怪。

  拔列炎迟疑了片刻:“不知怎的,看着你,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谁?”

  “从前的一位同袍,”拔列炎低低地道,“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你和他十分相像。”

第72章 残牌

  卫长轩追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拔列炎眉头微皱:“按理说我不该同你说起此事,毕竟拓跋公曾下严令再不准提起此人,可我总觉得,这个人的一生似乎不该被这样轻易忘却。”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拓跋公把我从亲兵营里拨了出来,安c-h-a到这里戍守盘门关。我便被指派到那人的麾下,那时他是昭武校尉,我则任他的副尉。说实话,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暗道他是个中原人,年纪又轻,凭什么骑在我头上。有一次喝了酒,忍不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知道军中规矩森严,私下饮酒又顶撞上司,是要受军法处置的。果然,他把我带到了校场上,我想多半是要挨上几鞭了。他却问我,是不是不甘心在他手下做副尉。我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承认了。他竟然不生气,反而把佩刀递给我说,那么今日便在此处一较高下,若是我赢了他,他便让我做校尉,他来当我的副尉。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不自量力,我自幼练习斩狼刀,到七八岁时便能打赢成年的武士,他看起来远没有我强壮,我猜他多半会输给我。”

  “后来呢,你赢了吗?”

  拔列炎摇头:“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他的枪,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样惊人的枪术。那次交手,我出了四刀,而他只出了一枪。他出枪的速度极快,好像只是一眨眼,枪上的寒芒已经对准了我的咽喉。就是那一枪,让我彻底拜服了他。”

  这是卫长轩第一次听到拔列炎这样盛赞另一个人,他好奇道:“他的枪法真有那么厉害?”

  拔列炎想起当日的情形,显得还有些心有余悸,低声道:“我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可被他的长枪所笼罩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那一刻,我闻到他枪尖上的血腥气,那是杀戮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战栗。”他顿了顿,“后来,我跟他经历过无数次并肩作战,每一次都让我更加确信,这个人是个天生的战士,他好像生来就该上战场,用他自己的力量鼓舞着别人。”

  “还记得有那么一次,他奉命带着二十人沿路探查军情,不巧碰上一支燕虞骑兵,对方大约有三百人,一看见我们便立刻围了上来。我们当时连皮甲也没穿,每个人身边只有一口刀,面对着装备精良的燕虞轻骑,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对方领头的丢了一截草绳在我们面前,他的意思是若是愿意投降,就乖乖用草绳把自己捆起来跟着他们走。我们几个当然不愿意投降,可敌众我寡,硬拼起来多半也要送命,只能面面相觑着等他来拿主意。他却连犹豫也不曾,上前捡起了那截草绳,还在手上掂了掂。我刚要大怒,却见他猛然跃起,把草绳套到了对方头领的脖子上,硬生生把他拖下了马,而后拔刀,劈斩,一气呵成,等燕虞骑兵回过神的时候他们的头领已经被砍杀在马下了。”拔列炎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好久才接着道,“那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我拿着刀拼命地砍杀,敌人好像源源不断地一直围拢上来,我们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四周都是马嘶声,惨叫声,我看见对方骑兵的刀高高举起又落下,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花。到最后,我不知道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也不知道敌人还剩下多少,只知道他的后背与我紧紧相贴,始终不曾倒下。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站起来!都站起来!我们大昭的男子汉,宁愿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

  他闷闷地举起酒囊喝酒:“那一次,我们杀光了那支骑兵,而我们这边只剩下我和他还活着。”他挠了挠头,“有时候我在想,他早就该升作将军了。可或许是拓跋公不信任中原人的缘故,不论其他人怎么升迁,他依旧守着盘门关,做他的昭武校尉,一直到死……”

  卫长轩心中一沉,问道:“难道说,这位昭武校尉后来战死沙场了么?”

  拔列炎低下头,沉重地道:“他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于自己人的y-in谋。”他像是难以启齿,连声叹了几口气才道,“还是因为当年拓跋公要反出大昭的事……”

  他说起这个,卫长轩恍惚明白过来,不由道:“难不成他就是那位替拓跋公承担罪名的守将么?”

  “你怎么会听说过此事?”

  卫长轩只得把当日在东城大狱中所遇到的那位老者的事说了一遍,拔列炎想了片刻:“你说的那个老头多半是叱云沁,他当年因私自叛逃,被问罪入狱,没想到竟活到了现在。”他摇了摇头,“此人对拓跋公十分不敬,我素来看不惯他,不过他和那人当年也是同袍,他所说的那些事倒都是实情。”

  从先前在东城狱听老者说起这位守将的故事,卫长轩心中便隐有触动,如今听了拔列炎的话,他愈发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像是钦佩,又像是憧憬。他忍不住向拔列炎问道:“不知这位镇守盘门关的昭武校尉,叫什么名字?”

  “崔延。”拔列炎显然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陌生,而后又重复了一遍,“他叫崔延。”

  一瞬间,卫长轩脸上血色褪尽,他想起义父临终前抚着他的脸,低声跟他说:“你很像你的父亲,像他一样,正直、勇敢……你记住,你原本是姓崔……”

  “崔延……”他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的胸腔忽然猛烈跳动了起来,像是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拔列将军……”他声音有些颤抖,“不知这位崔校尉是哪一年被问罪?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留下么?”

  拔列炎皱眉想了想:“他被问罪便是朝中招抚拓跋公之后的事,应该是永康五年,不,是永康六年正月。”他又叹了口气,“他被诬为叛国之罪,判的是满门抄斩,只怕家中已无人幸免。我记得他原是有个儿子,那一年才刚满周岁,唉……可惜了……”

  他说话的时候,卫长轩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拔列将军,你方才说,看着我忽然想起了他,难道我跟他有些相似么?”

  拔列炎稍稍一怔,不由凝神回想了片刻:“说起来,崔兄的相貌也是十分出众的,那时有不少东胡女子对他暗自倾心,就连洛兰那样大咧咧的x_ing子,见了他也会露出几分羞涩。不过,他同你并不十分相像,只是眉眼之间……”他重新看向卫长轩,忽然有些狐疑,“怎么,难道你同他有什么渊源?”

  卫长轩迟疑着摇了摇头,他转过身,默默抚着烈风背上的鬃毛,想着那个死去了很多年的男人。他自小便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虽然田文礼待他极好,可他不免总是会去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何会把他遗弃在破庙里。他想或许他的父亲是个嗜赌成x_ing的匹夫,因为养不活一家老小才把他丢弃。又想自己或许没有父亲,只是某个不幸的女人意外生下的孩子。他也曾偷偷想过,或许父亲是个英雄,是个像茶馆演义里说的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很快又会觉得好笑,哪有什么英雄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确实是个英雄,他并没有抛弃自己,他只是英雄末路,葬身在了朝堂波云诡谲的y-in谋里。

  拔列炎对他这长久的沉默愈发起疑,他张了张口,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卫长轩低低地道:“拔列将军,那个人……有留下什么遗物么?他用过的剑甲,或是他佩过的长枪,再不然便是一纸书信也好,我想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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