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沉默了片刻:“为何?”
“我……我大概是太笨了,不管是诗书还是弓马,总是不如其他兄弟们,宫里的人私下都在说,说我是个没用的太子。”孩子哭泣着道。
杨琰神色冷漠:“那又为何来找我?”
兕奴像是楞了一下,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有些忐忑地仰起脸看向杨琰,而杨琰也正低下头来,他知道这位皇叔目不能视,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的目光仿佛对上了。
“我心里总觉得皇叔和别人不大一样,”小太子声音软软糯糯的,“皇叔先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从未听过,也想不明白,可是总是会忍不住去想。”
“你现在或许不明白,不过你能记在心中,将来兴许会有用处。我另有几句话同你说,”杨琰低声道,“以后受了委屈,不必来找我。我不会像寻常人家的叔父那样哄你,因为你并不是生在寻常人家,而是帝王家。”
兕奴睁大了眼睛。
“帝王家的人生来都是对手,你和你的兄弟们现在考校诗书弓马,胜者得几句奖赏,败者懊丧几天,这远不算什么。到将来,自会有一场生死相搏的较量等着你们,胜者为王,败者为囚。”杨琰弯下腰,拍了拍兕奴的肩膀,“还有,不要对我太过亲近,我将来或许也是你的敌人。”
兕奴像是被他话中的寒意所惊,微微后退了两步,而杨琰也很快直起身,两边立刻有宫人簇拥上来,为他披上斗篷,又撑起罗伞,而小太子也只得看着皇叔的身影在细雨中慢慢远去了。
出宫的路并不短,却也不甚长,雨丝绵绵地落在罗伞上,几乎悄无声息。四周的宫人们都屏声静气,走路的声音也轻,只有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杨琰听得清楚,正是自家外甥阿尔泰,永远跟在身后五步之外。
路过一条狭窄步道时,却听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响,正落在一旁杏花树上,粉白的花瓣登时连同碎雨纷纷扬扬散落了下来。
“什么人?”独孤宏第一个喝道,他看得分明,那是一枚打鸟的弹丸- she -到了树梢上。只是他想不明白,这皇宫禁地,怎么会有人胆敢在此用弹丸打鸟。
一旁的马良顺也跳起脚来:“穆王殿下在此,何人这般放肆!”
院墙那头静了许久,院门才缓缓开启,只见两个穿着宫锦的年轻男子一先一后走了出来,都忙不迭跪下向杨琰行了礼。那年纪稍大的青年看着很是温润,垂头道:“请殿下莫怪,新来的杜公子不懂规矩,我这便让他向殿下赔罪。”
跪在他身后的是个容貌精致的少年,他仿佛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琰微微偏头,向着马良顺的方向道:“这是?”
马良顺慌忙回答:“回殿下,此处是雁庭,这二位是雁庭的公子。”
独孤宏更是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这宫里当差的除了宫女便是阉人,可眼前这两个公子分明不是内监,怎么会公然养在内宫之中?
“雁庭。”杨琰若有所思地点头。
独孤宏看着他的脸色,心里微微一动。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能从舅父脸上的细微变化看出点门道,而此刻,他觉得舅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高兴的事。
马良顺赔着笑在一旁道:“殿下,不如依照宫规,打他二十杖罢了。”他这话是存了求情的心思,毕竟这姓杜的少年是永安帝新纳的娈宠,依照穆王脾气只怕重则处死,轻则撵出宫,将来皇帝问起来倒不好交代。
少年一听要打二十杖,脸色顿时煞白,浑身直哆嗦,抬起一双雾气氤氲的桃花眼,告饶似的啜泣道:“殿下……”
独孤宏久在边陲,还从不曾见过这样柔媚的少年,暗道他这副样子,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多半会心生怜惜,可惜舅父根本就看不见。
就在他暗自摇头的时候,杨琰却开口道:“杖责就不必了。”
少年一听,不由破涕而笑,眼神愈发妩媚:“多谢殿下。”
杨琰却根本没有抬眼,只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如今大昭以光明治天下,皇上正要励精图治,疏离酒色。宫中已有两年未办采选,年初还放归了大批宫人,以体恤宫怨之情。”他稍顿了顿,话锋一转,“本王竟不知道,现今的泰安宫中,竟还有雁庭这等晦暗之地。”
他这显然是动了真怒,马良顺慌得俯身跪倒,却又不知这位殿下怒从何来,只得结结巴巴道:“不……不知,依殿下的意思,该当如何?”
听他声音发颤,杨琰倒敛了怒色,微微一笑:“按理说,后宫中的事,轮不着本王置喙。可为了皇上的圣名,本王却也不得不多管一回闲事了。”他缓缓从罗伞下走出,轻声叹气,“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这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岂可留在后宫之中。从今以后,将雁庭废了吧。”
马良顺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这雁庭是宣宗年间所设,至今都未曾废过。他还想说,虽然皇帝妃嫔众多,可也收了好些心爱的娈宠在这雁庭里,怎么好说废就废。可他张口结舌,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记得半月前,李老太师为自家孙儿京兆府尹李正卿贪赃入狱之事,亲自来向穆王求情,穆王却命人紧闭文华阁大门,避而不见。李老太师苦等不去,等到日暮时才见门缝中掷出一卷诏书来,上用朱笔批道:国之巨贪,按律当诛!把李老太师气得一头撞在文华阁的玉柱上,血染白发,就此气绝。而得知此事的穆王殿下,竟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试问这样不近人情的穆王,谁敢在他面前说情?
就在马良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低低道:“不知殿下废了雁庭,又要如何处置我等?”
说话的正是先前从雁庭里走出的青年,他一直跪在原地,神色平静,或者说,有些木然。
“正是啊殿下,”马良顺赶忙接口,“如今雁庭里少说还有二十来位公子,着实不好处置,不如……”
“就依先前宫女离宫的惯例,放归便是。”杨琰断然打断了他的话,摆手道,“现下就去传令,让他们今夜收拾东西,明日便领钱各自出宫。”
雁庭被废的消息一出,在宫中可谓掀起不小的波澜,一众美貌少年都哭哭啼啼不肯出宫,还想着拖延几日,等春蒐在外的永安帝回宫,或许可转圜此事。谁知第二日一早,左骁卫便奉了穆王手令入宫,说是要护送诸位公子出宫。他们名为护送,实则同看押一般,粗声粗气地催促着少年们出了宫门。
泰安宫进出后宫有一道偏隅小门,叫做安平门,此刻门外正停着一驾青油布马车,少年们被驱赶着陆陆续续上了车。宫门内外值守的羽林卫也围拢过来,看着这些往日难得一见的雁庭公子们,都露出促狭的笑意,有几个更是油腔滑调地奚落调笑起来。少年们心中委屈,又不敢与这些兵痞们争嘴,只得默默垂泪。
“连哥。”马车里探出个少年的脑袋,正是昨日惹了祸的杜公子。他被雁庭诸人挤到了角落里,此刻抱着个小小的包袱,催促般向车外喊道。
“嗯。”被他称为连哥的青年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头顶宫门上的“安平”二字,默然地出神。
“舍不得出宫?”
这个声音响起得突兀,青年赶忙回过头,却见身边并不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兵痞,而是一名年纪很轻的军官。这人腰佩长剑,剑镡饰有白玉,可见是名军衔不低的将军。他一出现,先前围上来的羽林卫都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
见他不答话,军官好脾气地笑了笑:“你们是雁庭的人?”
“是。”青年默默低了头,他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将军的脸。往日在雁庭里所见到的美貌男子比比皆是,可此刻想来,竟无一人比得上这年轻将军的气度。他生得过于俊美,只在眼神中藏有一丝纵横过沙场的血气,但他笑起来时,便如阳光穿破乌云,一时天地回暖,几乎让人失神。
“为何伫立此地?”军官又问,他见青年一身布衫,与车内穿着华服的少年们截然不同,“看样子你不像是不舍得荣华富贵的人。”
“我只是想再回头看一眼,”青年低低道,“看一眼这十年被囚之地。”
军官微微挑眉:“怎么,你当初并非自愿入雁庭?”
“罪臣之子,命如草芥,不过随波沉浮罢了。”青年低了头。
“连哥,”马车那边又传来清脆的呼喊声,“咱们该走啦。”
青年慌忙回头答应了一声,他正要开口告辞,却见军官半垂着眼睛,低低道:“说来,当年我险些也入了雁庭。”
青年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军官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问道:“你离宫之后,有谋生的门路么?”
“我虽手无缚j-i之力,好歹还会些笔墨功夫,便是卖卖字画,也足以糊口了。”
“如此甚好。”军官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口气郑重,“你多保重。”
青年在即将离去时又忍不住转回头来,问道:“将军当年为何终是没有落入雁庭?”
军官闻言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像是沉思:“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青年愣了愣,暗想当初若有人搭救,自己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吧。他抬起眼睛,叹息般道:“真好啊。”
大约五日后,远在翠澜行宫春蒐的永安帝终于得知了这件消息。彼时刚用过午膳,皇帝犯了困,倚在龙榻上半闭着眼睛听御前內侍禀报宫中诸事。听到“穆王下令废雁庭,雁庭内诸位公子皆被逐出宫,各自还乡”这句之后,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怒喝道:“什么?这瞎子未免手也太长,竟伸到朕的后宫之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