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韩平先前也曾说过,却从没有一次说得这样惊心动魄,杨琰沉默许久,忽然轻轻笑了:“先生说的话我都知道啊,”他轻声叹气,“现如今燕虞大军进入大昭境内不过三百余里,虽是战事紧迫,却也远不到绝境的地步。我此刻发兵,便是击退了外敌,也不过是个有功之臣,除了得两句嘉奖,再无其他。权衡轻重,我绝不该出此下策才是。”
见他说话条理清晰,韩平面色稍缓,却听他又缓缓道:“可是先生,杨琰此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韩平一惊,脸颊的肌r_ou_都不自觉抽动了起来:“公子决意出兵,是为了卫将军么?”
韩平一惊,脸颊的肌r_ou_都不自觉抽动了起来:“公子决意出兵,是为了卫将军么?”
杨琰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韩平深深吸气,低声苦笑:“我一直都知道,卫将军对于公子来说意义非凡,可我本以为,公子不该是在大事上意气用事的人。从先前种种来看,卫将军与公子早已有了隔阂,便是没有这件事,你们也终会在别的事上生出分歧。他与你虽少时相识,却未必能伴你一生,这一点,公子心中不是也很清楚么?”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有越来越多的人追随公子,他们大多是有学识有抱负的年轻人,一心想要改变当今腐朽的朝堂,他们认定了公子是将来的明君圣主,尽心竭力辅佐在公子左右,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公子的宏图大业。而今,公子却弃我等多年谋划于不顾,又要将他们的期望置于何地呢?”
他这话的语气近乎质问,杨琰倒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静静道:“比起他们,对我期望最深的是韩先生吧,”他走到韩平面前,忽然整衣下拜,“我虽从未向先生行过师礼,可我心里一直将先生当做我的老师。这些年全仗先生为我出谋划策,笼络羽翼,若无先生,便无杨琰今日。”
他这话说得郑重,韩平也不由神色肃穆,他俯下身,与杨琰对拜:“我与公子志向相同,从不曾将公子当做弟子,只把公子当做知己。我愿用一生所学辅佐公子,便是颠覆朝堂也在所不惜。只希望公子不要因一时不智,最后落得满盘皆输。”
杨琰苦笑:“我此刻在先生心中大约已不是不智,而是愚蠢了吧。其实,我曾想过,这世上本就诸多残酷,我走到这一步,已不能回头,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在我心里终究还是有样东西无法舍弃。先生曾经说,这世上的事,没有对错,只有自己的取舍。这,便是我的取舍了。”
他紧握的双手缓缓展开,手心中是沉黑的拓跋家主令,染着朱砂的痕迹。
“我已下令,让川y-in山一带的东胡大军从左右两路前往陇州,手令方才便已发出。”
韩平看着他手心的令牌,只觉背脊上有寒冰滑过,他咬牙道:“公子,恕我直言,陇州自前日一战,城中戍军只剩下残兵败将,人数不过万余人,而城外却是二十万燕虞铁骑,此刻说不定已将陇州攻下了!再者卫将军已身负重伤,是生是死尚未有定论,便是公子此刻派了大军前往,只怕也难以救他生还。公子为了这微乎其微的生机,却要放弃眼下这大好的机会,真的值得吗?”
“这件事没有值不值得。”杨琰摇头,他站起身,“记得大哥失势时,我曾说过,人有恐惧便有弱点,先生知道我心里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伸手扶起韩平,低声道:“那时大哥为了试探我,让方士对我施了魇术,我在梦魇中看到卫长轩死去,听着他的惨呼震彻了我的耳朵,而后恍惚摸到他冰冷的尸身。那时我所感到的痛苦绝望,此生也无法忘记。我在无数个夜晚,重复着这个噩梦,这就是这些年藏在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韩平从未听他提起这件事,不由怔住了。
杨琰眼中渐渐有莹然的泪水涌出:“你说得对,我和卫长轩志向不同,将来或许终要分开,他或许终究会恨我,怨我,永远也不原谅我。可我依然要去救他,他是我的……”他声音哽咽,几乎要说不下去,“他是我的卫长轩,我决不会让那个噩梦变成现实,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救他,我要亲手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
韩平从这话中已听出杨琰的心意再不可扭转,脸上不由浮现出死灰般的神色,张了张口,尤带不甘地道:“公子,这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能够登上帝位的机会了,一旦成功,你的声名会远超过你的父王,甚至与太宗皇帝比肩。你可以建立一个新的朝堂,未来的大昭皆是你的天下,而你的名字也会被载入青史。”他顿了顿,用近乎蛊惑的语气道,“这天下眼看就要落入你的手中,你真的不要么?”
杨琰笑了,他脸上还挂着泪水,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凄楚:“我怎么会不想要,这是我一生的心愿啊,”他垂下眼睛,沉重地摇了摇头,“可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没有这天下,但我不能没有卫长轩。”
韩平怔怔看着他,低声叹息:“是这样么?”他后退了几步,最后一次向杨琰拜别,而后转身离去,再不停留。
杨琰站在屋内,听见他离去时笑声寂寥,孤声长吟:“再不闻,云龙乘风破苍穹,千载浮名化飞灰。”
第89章 完结
永安十年,五月十九,天已破晓。
安平街的尽头,一匹马跌跌撞撞奔来,马上的年轻人清秀的面孔因为焦急不安,已显得有些扭曲。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样的清晨,穆王府门外已整齐地列了左右骁卫的人马。而大门也正敞开,门外的王府长史唐安看见来人,低头行礼:“主子有令,若是温大人前来,即刻请到正殿说话。”
温芷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多问,偏腿下马之后便大步走入了王府,跟着唐安走过穿堂,而后又是一愣。只见前日刚病倒的穆王殿下,此刻正静静站在庆安堂外的石阶上,他脸色还有些微苍白,却很镇定,晨起微红的熹光照在他的眼睛上,愈发显得他眸色深沉,难以捉摸。
“殿下!”温芷顾不得行那些虚礼,两步走上前来,“我有要事禀报。”
杨琰望向他的方向,点了点头:“兰郁,何事?”
“昨夜韩大人留了一封书信在府中,而后便匆匆离开建安,听人说他骑了一匹青骡,向东而去,现已不知所踪。”温芷说着,又急忙将手中的书信呈上,“这是韩大人留的信。”
一旁的唐安接过,正要拿出念给杨琰听,却见杨琰伸出手来:“不必念了,韩大人想是辞去官职,淡泊江湖去了,是么?”
温芷怔了怔:“正是如此,殿下怎么会知道?”
“昨日我们长谈了一番,最后不欢而散,我料得他会因此离去,”杨琰淡淡摇头,“韩大人志向高远,是我让他失望了。”
温芷愈发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道:“怎么会……韩大人这些年一心追随殿下,他是睿智绝顶之人,怎会因一时意见不合便负气离去,”他说到这,莫名看向杨琰,“不知殿下究竟与韩大人谈了些什么?”
“兰郁应当多少猜到了吧,能让韩大人这样干脆地辞官离去,自然是因为我下了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势必会让他,还有你们多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
温芷呼吸一滞,连心跳都停了片刻,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道是……战事有变?”
杨琰干脆地点头承认:“不错,我已放弃了先前的全盘计划。此番阿史那棘连的脚步只能停在陇州之外,再不能向前一步,我已调了所有兵马前往陇州,就在昨日。”
温芷又倒吸了一口气,迟疑地望着杨琰:“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杨琰低低苦笑:“令已下了,现在又何必追问缘由,”他走下阶,直走到温芷面前,“兰郁,我曾将天下比作大车,许诺让你做策马执鞭之人,可如今我却亲手弃了这辆大车,你对我应该也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他虽这么问,可态度中却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反而从容不迫。温芷看着他,最终低下头去:“殿下要听我的真心话么?”
杨琰点头。
“在下本是寒门布衣,只因殿下与韩大人赏识,才得以步入朝堂,而殿下当年在南院中对我说的那番话,更是让我永生难忘。殿下是我此生最为敬仰之人,所以即使殿下想要图谋天下,温芷也誓死相随。”
杨琰微微动容。
温芷低下头,深深叹息:“其实我的抱负没有多么远大,什么权掌天下,位极人臣,都并不是我心中所愿。我出身贫寒,见惯了平民百姓秋冬缴不出课税,春夏吃不饱米粮。我所想要的,只是个平安富足的时代,百姓安居,天下太平,仅此而已。而韩先生的谋划,却是要掀起一场乱世,借此将殿下推上帝位,此举我心中并不认同。我知道,这是韩先生所说的帝王心术,是不可说的诡道,而子民,则是帝王口中的膏腴。”他骤然拔高了声音,问道,“那么我们一心想要改变这个朝堂,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把万千子民的x_ing命,奉做新帝的飨宴么!”
“兰郁……”杨琰张了张口,却终是没有打断他。
“殿下!”温芷忽然下拜,“这些话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我知道殿下志向高远,却不知殿下的志向是为了大昭,还是为了自己?倘若是为了大昭,那又何妨将帝位看得那么重要。以殿下的胸襟,即便不是皇帝,甚至不是穆王,也依然可以将这天下握在手中。至于适同兄等人也都和我一样,我们所信任追随的是殿下这个人,而并非殿下的身份。所以眼下这场战事,无论殿下意欲何为,我等都会与殿下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