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拿着火柴走到这些人面前,她站在那里先将眼泪擦肝,然后才划燃了火柴,挨个给他们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那个名叫孙伟的长头发中学生吸了一口香烟以后,故意将烟雾吐在了李兰的脸上。
宋凡平看见了,这一次他没有愤怒,他低下了头,转身走进了屋子。李光头看见他的继父走进去的时候流出了眼泪,这是李光头第一次看见宋凡平的眼泪,一个qiáng大的男人哭了。
李兰给他们点完香烟以后,将火柴放进口袋,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她撩起衣角擦gān净两个孩子脸上的泪水,还有别人吐在上面的鼻涕和口水,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然后她转身关上了屋门。
从不抽烟的宋凡平坐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口气抽了五支香烟,他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是在呕吐,他往地上吐着的口水,吐着痰,里面全是血。他让两个孩子非常害怕,他们惊魂未定地坐在外屋的chuáng上,他们挂在chuáng边的四条腿瑟瑟打抖。李兰双手捂着脸靠门而立,她的眼泪还在流,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宋凡平抽完了五支香烟以后站了起来,他脱下被撕烂的衬衣,擦gān净脸上的血迹,他又有哪个脚上的凉鞋擦起了地上血糊糊的痰和口水,然后他走进里面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宋凡平出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穿着一件gān净的白背心,他虽然鼻青眼肿,可是笑容满面,他向李光头和宋钢伸过来两只拳头,他说:
“猜一猜里面是什么?”
两个孩子摇起了头,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的两只拳头伸到了他们的眼皮底下,手指张开后,他们看到俩颗硬糖在他的俩只手掌里,他们终于笑了起来。宋凡平剥掉糖纸,将硬糖放进了两个孩子的嘴中,两个孩子的嘴巴甜起来了!上午的时候他们就想着让自己的嘴甜起来,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的嘴巴刚刚开始甜起来。
宋凡平走到李兰面前,他仍然鼻青眼肿地笑着,拍着李兰的背,摸着李兰的头发,又凑到李兰的耳边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坐在chuáng上,吃着让满嘴都甜起来的硬糖,他们不知道宋凡平说了什么话,只看到过了一会儿李兰笑了。
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宋凡平做了一条鱼,炒了一碗青菜,李兰从她的行李里拿出一碗早就煮好的红烧肉。宋凡平拿出了一瓶绍兴huáng酒,给自己到了一盅,给李兰也到了一盅,李兰说她不喝酒,宋凡平说他也不喝酒,宋凡平说以后谁都不喝酒,但是今晚的酒一定要喝,他说:
“今晚喝的是自己的喜酒。”
宋凡平拿起酒盅,举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待着李兰,李兰也将酒盅举了起来,宋凡平将手里的酒盅和她碰了一下,李兰羞涩地笑了。宋凡平将huáng酒一饮而尽,嘴里的伤让他疼歪了脸,然后像是吃了根辣椒似的伸手在张着的嘴边扇着风。他让李兰也将huáng酒喝下去,李兰也是一饮而尽,等李兰放下了酒盅,他才将酒盅放下。
李光头和宋钢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的头刚刚伸到桌子的上边,他们的下巴搁在桌面上,就像他们的父母的手搁在桌面上一样。宋凡平和李兰轮换着给两个孩子的碗里夹了肉,夹了鱼,夹了青菜。李光头吃了一口肉,吃了一口盂,吃了一口青菜加米饭后,就不想再吃了,他扭头看着身旁的宋钢,轻轻说了声:
“糖。”
宋钢正在美滋滋地吃着鱼和肉,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他也不想再吃鱼和肉了,他也轻轻说了声:
“糖。”
两个孩子知道鱼和肉的美味,这样的美味他们一年也就是尝几回,可是他们更想吃到糖,他们的嘴巴甜了没多久,现在又咸了,他们说想吃糖,先是轻声地说,接着响亮地说,最后叫叫嚷嚷地说,他们叫嚷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糖、糖、糖……”
李兰说没有喜糖了,她说木桶里的喜糖和瓜子豆子都在路上抓给别人了。宋凡平嘿嘿地笑,他问两个孩子想吃什么糖?两个孩子同时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糖纸,同时说:
“想吃这样的糖。”
宋凡平装模作样地把手伸进口袋,问他们:“你们想吃硬糖?”
他们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他的口袋。可是宋凡平摇起了头,他说:
“没有了。”
两个孩子失望地差点哭出来,宋凡平这时说:“没有硬糖,只有软糖。”
两个孩子立刻瞪圆了眼睛,他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着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糖的名字叫软糖。他们看到宋凡平站起来,他像是要把软糖找出来似的摸遍了身上的口袋,让他们的小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将口袋一个个翻过来给他们看,他嘴里说着:
“软糖呢?软糖呢?”
宋凡平将最后一个口袋翻过来仍然是空的时候,望眼欲穿的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地哭出来了。宋凡平拍着自己的脑袋,对他们说:
“我想起来了……”
宋凡平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向里面的屋子,好像要去抓一把虱子跳骚似的小心翼翼,让李兰咯咯直笑。当他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在门口重新出现时,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袋奶糖。
两个孩子惊叫起来。然后他们第一次吃到了软糖,第一次吃到了奶油味的软糖,包着它的糖纸上印上了大白兔,它的名字也叫大白兔。宋凡平说这是他在上海的姐姐邮寄过来的,是姐姐给他的结婚礼物。宋凡平让李兰尝一颗,他自己也尝一颗,给了李光头和宋钢每人五颗。
两个孩子把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地舔,慢慢地咬,慢慢地吞着口水,他们的口水和糖一样甜,和奶油一样香。李光头把米饭放进了嘴里和奶糖一起嚼,宋钢也学着把米饭放进了嘴里。俩个孩子嘴里的米饭也像糖一样甜起来了,也像奶油一样香起来了,他们嘴里米饭的名字也叫大白兔了。宋钢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亲热地叫着:
“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也是一边吃着一边叫着:“宋钢,宋钢……”
宋凡平和李兰幸福地笑着,宋凡平看着李光头光溜溜的脑袋,对李兰说:“不哟教还子的绰号,应该叫孩子的名字。”
宋凡平拍着脑袋说:“我只知道孩子叫李光头,不知道孩子的名字。”
他问李岚:“李光头叫什么名字?”
李兰忍不住地笑,她说:“你刚说完不要叫绰号,马上就叫上了。”
宋凡平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似的说:“从今往后,不许再叫孩子的绰号……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李兰脱口而出:“李光头的名字是……”
李兰没说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子,她知道自己又叫孩子绰号了,她吃吃笑个不停,她吃吃地说:
“他叫李光。”
“李光,”宋凡平点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宋凡平转向了两个孩子,对他们说:“宋钢,李光头,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宋凡平看到李兰在偷偷地笑,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又叫绰号了?”
李兰笑着点点头,宋凡平骚搔脑袋说:“算了,还是叫绰号吧,叫李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划过去叫成李光头了。”
宋凡平说完后哈哈大笑,再次转向两个孩子,他把大笑变成了微笑后,对李光头和宋钢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兄弟,你们要亲如手足,你们要互相帮助,你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宋凡平和李兰成为了夫妻,宋钢和李光头成为了兄弟,两个家庭变成了一个家庭。李光头和宋钢睡在了外屋,李兰和宋凡平睡在了里屋。这一天的夜晚,两个孩子捧着大白兔的糖纸睡到了chuáng上,闻着糖纸上残留的奶香,准备去和么姑娘中的大白兔奶糖相遇。李光头在入睡之前一直听到里屋的chuáng在嘎吱嘎吱的响,听到他母亲在嗯嗯地哭,有时候还哭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李光头觉得他母亲这各夜晚的哭声和以前的哭声不一样,好像不是在哭。那时候窗外的小河里有一条小船经过,吱呀吱呀的橹声就像是李光头母亲在里屋的声音。
宋凡平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被人揍得鼻青眼肿,他一笑就会满脸的疼痛,可他仍然哈哈大笑。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在屋外大模大样地给李兰洗起了头发,那时候他肿胀的嘴脸跟挂在肉铺里猪头似的,他对邻居们的怪笑满不在乎,他将打上来的井水到在脸盆里,帮助李兰浸湿了头发,擦上了肥皂,然后像个理发师那样骚起了李兰的头发,把李兰弄的满头的肥皂泡,接着再次打上来井水将李兰的头发冲洗gān净,用毛巾替她把头发擦gān,又用木梳替她将头发梳理整齐。他都不让李兰自己动手,当李兰抬起脸来时,看到四周已经站了十多个大人小孩,他们像是看演出似的嘿嘿地笑,李兰满脸羞红,同时也是满脸的幸福。
然后宋凡平大声说着要到街上去逛一逛,那个时候李兰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她看着宋凡平肿胀的脸犹豫不决,宋凡平知道她的意思,他轻松地说一句脸不疼了,就锁上了屋门,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李兰只好跟了上来。
李光头和宋钢走在中间,他们的父母走在两边,四个人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他们知道这一对夫妻都是二婚,知道这俩个儿子都是拖油瓶,知道这个新郎在新婚的那一天和六个人打架打得手忙脚乱。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新郎还在鼻青眼肿的时候就来逛街了,而且他满脸的得意,看见他认识的人就会大声招呼,然后指着李兰快乐地说:
“这是我妻子。”
又指着两个孩子快乐地说:“这两个都是我儿子。”
街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么快乐,他们的快乐和宋凡平的快乐不一样。宋凡平的快乐是新郎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看别人笑话的快乐。李兰知道他们脸上的怪笑是什么意思,知道他们指指点点时都说了什么话,所以李兰低下了头,宋凡平也知道,他低声对李兰说:
“抬起头来。”
一家人快乐地走过了两条大街,走过那家冷饮店时两个孩子无限怀念地往里面张望,他们的父母视而不见地拉着他们继续向前走。走到照相馆时,宋凡平站住了脚,他兴高采烈地说着要进去照一张全家福,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肿胀的脸,李兰说以后再来照,宋凡平已经走进了照相馆,他回头看到李兰拉着俩个孩子的手让然站在门外,就使劲地挥手要他们进去,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就是不进去。
宋凡平对走过来的摄影师说要照一张全家福,当摄影师万分惊讶地看着他的脸时,他才想起来今天不宜照相,他歪着脑袋从照相馆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的脸,对摄影师说:
“今天不照了,我妻子说以后再来照。”
快乐的宋凡平走出照相馆的时候嘿嘿地笑个不停,他的快乐感染了李兰,在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时,这两个人一直嘿嘿地笑,然后李光头和宋钢也咯咯笑了起来,虽然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再婚的李兰喜气洋洋,自从她的前任丈夫在厕所里淹死以后,她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七年,她的头发像狗窝似的乱了七年,现在她恢复了姑娘时的辫子,还在辫梢处系了两根红绳。她的脸色象是吃了人参似的突然红润起来,她的偏头痛也突然没有了,她咝咝响了七年的嘴里开始哼起了歌曲。她那再婚丈夫也是红光满面,他在屋里走进走出时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他贴着外面的墙壁撒尿时急风bào雨似的哗哗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