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们就准备去海边了,一直到夜晚月光冷清的时候,他们才终于走向了海边。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拉着宋凡平的手,在月光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当他们来到海边,正是涨cháo的时候,他们走上了堤岸,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冷风chuī来,涛声隆隆。汹涌的海làng冲击过来时,掀起的泡沫让大海白茫茫的一长条,这茫茫的白色有时候会变成灰色,有时候又黑暗起来;远处的地方有明有暗,天上的月亮也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在夜晚看到大海,夜晚的大海神秘莫测和变化多端,让他们一阵激动,忍不住尖声喊叫起来,这次宋凡平没有捂住他们的嘴,他的大手摸着他们的头发,让他们叫个不停,他自己出神地看着黑暗中的大海。
当他们在堤岸上坐下来后,夜晚的大海开始让两个孩子害怕,只有风声和涛声,月光时有时无,黑暗中的大海仿佛一会儿在扩大,一会儿又在缩小。李光头和宋钢左右抱住了宋凡平,宋凡平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他们不知道在海边坐了有多长时间,他们后来睡着了,宋凡平是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家。
我们刘镇的批斗大会越来越多,在中学的操场上像是庙会似的从天亮开到天黑。宋凡平每天一早就要提着那块大木牌出门,走到中学大门口时就将木牌挂在脖子上,低头站在校门口,等着开批斗大会的人都进去了,他才取下木牌,拿起扫帚清扫起中学前面的大街。到了一场批斗会结束的时候,他就走回到校门口,挂上大木牌低头站在那里,里面的人象cháo水似的涌了出来,他们踢他骂他想他吐口水,他东摇西晃一声不吭。接着另一场批斗会开始了,宋凡平一直要到天黑以后,确信里面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提着大木牌和扫帚回家。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就会听到沉重的脚步,宋凡平满脸疲倦地跨进无门。回家的宋凡平总是在凳子上沉默地坐上一会,然后起身用井水洗一下脸,又用抹布把那块木牌上的尘土、脚印和那些小孩的口水擦gān净。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都不敢说话,他们耐心地等着,他们知道当宋凡平洗完脸,又把木牌擦gān净后,就会变成一个高兴的人,就会和他们说很多高兴的话。
李光头和宋钢不认识木牌上“地主宋凡平”这五个字,但是他们知道就是这五个字让宋凡平倒霉的。没有这五个字的时候,宋凡平在桥上威风凛凛地挥舞着红旗;有了这五个字,连个小孩都能冲着他吐口水撒尿了。有一天,两个孩子终于忍不住问他:
“这是什么字?”
当时宋凡平刚刚擦gān净他的大木牌,听到孩子的话以后怔了一下,随即他笑了起来,对他们说:
“过完这个夏天你们就要上学了,我先教你们认字,就从这五个字开始……”
这是李光头和宋钢第一次上课,宋凡平教他们坐下来身体要挺直,首要放端正,又把那块大木牌挂在墙上,还去拿来一根古人用的筷子。宋凡平在教两个孩子认子前的准备工作,差不多用掉了半个小时,让李光头和宋钢激动无比,让他们对接下来的上课充满了期待。
宋凡平占到大木牌前,认真地咳嗽了三下说:“现在上课了,我先宣布两条纪律:第一,不许做小动作;第二,发言要先举手。”
宋凡平举起那根古人用的筷子,指点着木牌上的第一个字说:“这各自念‘地’,你们想一想‘地’是什么意思?看看那你们谁先知道?”
宋凡平先是用手指着地,又用脚踢着地,还不断地向李光头使眼色,向宋钢使眼色。李光头抢在了宋钢前面,他伸手往下一指,喊叫起来:
“我知道啦……”
“等一下,”宋凡平打断他的话,“发言要先举手。”
李光头一边举手,一边说:“下面的就是‘地’,我们就在‘地’的上面。”
“对了!”宋凡平说,“你真聪明。”
然后宋凡平指着第二个字,他说:“这个字更难,这个字念‘主’,想一想,你们以前听到过‘主’这个字么?”
李光头又抢在宋钢的前面举手了,宋凡平这一次没让他回答,他说:“刚才你先说了,这次让宋钢先说。宋钢,你想想,有没有听过‘主’这个字?”
宋钢胆怯地说:“是不是毛主席的‘主’?”
“对了!”宋凡平说,“你真聪明。”
李光头这时叫了起来:“他还没有举手……”
宋凡平对宋钢说:“是的,你刚才没有举手,现在举一下吧。”
宋钢急忙举起了手,同时不安地问:“现在举手还来得及吗?”
宋凡平大笑起来,他说:“当然来得及。”
这一天两个孩子学会了五个字,先是学会了地上的“地”,又学会了毛主席的“主”。他们终于知道木牌上是什么字了,他们心想连起来就是“地”上的毛“主”席,后面跟着的就是“宋凡平”。
此后的日子里,宋凡平每天和他的大木牌在一起,提着它早出晚归,就像城里那些提着篮子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李光头和宋钢仍然到处乱窜,他们把这个小城都跑遍了。只要是人去过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就是jī鸭猫狗去过的地方,他们也去过了。大街上的红旗和大街上的人仍然多如牛毛,每天都像电影散场似的;戴高帽子的挂大木牌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刚开始在中学门前的街道上扫地的只有宋凡平,几天以后变成了三个人。有两个老师也挂着大木牌与宋凡平站在了一起,三个人高矮胖瘦低头站在那里。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他的木牌上也写着“地主”俩字,和宋凡平的一模一样。这让李光头和宋钢十分兴奋,他们对他说:
“原来你也是‘地’上的毛‘主’席。”
两个孩子的话叫他哆嗦了一下,他的脸白得像死人似的,他对他们说:“我是地主,我是坏人,你们快打我,快骂我,快批斗我……”
李光头和宋钢经常看到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在路边练习着他们的扫dàng腿。这三个中学生差不多每天都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用手搂着树,转着圈练习扫dàng腿.长头发的孙伟竟然能够绕着梧桐树一口气扫上一圈,他的动作像是在演杂技似的,他的长头发也会随风飘起来。赵胜利和刘成功只能绕着梧桐树扫dàng半圈,不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是抬起的腿掉下去了。孙伟就成了他们的教练,他一边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长头发,一边重复着宋凡平教他们的话:
“快,再快一点,只有快了,才看不出来里面有三个动作,要快到让人觉得只有一个动作……”
李光头和宋钢在他们身边走过时神气活现,他们觉得这三个中学生的扫dàng腿缺了一招,他们自己的才是真正的扫dàng腿,宋凡平没有把真功夫教给这三个中学生,留着最重要的一招教给他们了,所以他们手拉着手从三个中学生身边走过去时,偷偷笑个不停。
这三个中学生对扫dàng腿心醉神迷,没有注意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经常偷偷嘲笑他们。长头发的孙伟学无止境,开始练习绕着梧桐树扫上两圈。有一次因为动作太快控制不了,整个人扑了出去。
这一次李光头和宋钢终于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于是三个中学生瞪着眼睛走过来了,长头发的孙伟从地上爬起来,满身尘土走到他们跟前,恶狠狠地说:
“他妈的,笑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一点都不怕他,宋钢仰着脸说:“笑你的扫dàng腿。”
“嘿……”长头发气怪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说,“他敢嘲笑老子的扫dàng腿?”
宋钢轻蔑地对李光头说:“他的扫dàng腿?”
李光头咯咯地笑,他也轻蔑地说:“他的扫dàng腿?”
李光头和宋钢的神气的表情让三个中学生满脸的惊讶,他们说:“他妈的……”
宋钢这时响亮地说:“告诉你们吧,有一招我爸爸没教你们,那是最重要的一招,他教给我们了。”
“他妈的……”他们继续骂着,长头发孙伟说,“这么说,你也会扫dàng腿?”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我们都会。”
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你们也会扫dàng腿?你们的个子还没有我们的diǎo长呢。”
长头发孙伟对宋钢说:“你扫给我看看。”
宋钢说:“你先站好了。”
长头发更是满脸的惊讶,他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他要我站好了?他妈的,他还想扫dàng我的腿?”
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孙伟站在了宋钢的面前,先是分开腿站着,又并拢了腿站着,接着提起一条腿站着,他问宋钢:
“你要我怎么站?”
宋钢指指地上说:“两条腿都站好了。”
孙伟嬉笑着放下了提起的那条腿,宋钢转过脸来问李光头:“你先扫,还是我先扫?”
这时后李光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他对宋钢说:“你先扫。”
宋钢后退了几步,助跑起来扫dàng了长头发孙伟的腿。就像是一只兔子抬腿踢了一条狗,长头发孙伟仍然在嘻嘻地笑,宋钢却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宋钢从地上爬起来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地看着李光头,这时候李光头知道他和宋钢的扫dàng腿是怎么回事了,宋钢像个傻瓜那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笑的李光头心里一阵阵地发麻。长头发的孙伟笑着抬腿一扫,将宋钢扫了个跟头,他对李光头说:
“看着,这才叫扫dàng腿。”
孙伟说完也给了李光头一腿,让李光头也一个跟头翻了出去。接下去这三个中学生就像是三只野狗追逐着两只小jī一样,追的李光头和宋钢满街乱跑。他们的扫dàng腿吧李光头和宋钢扫了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刚刚爬起来又摔了个嘴啃泥。李光头和宋钢足足跑着甩出去了半条街,三个中学生一边追逐扫dàng李光头和宋钢,一边嬉笑着互相喝彩,长头发的孙伟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
“给他们个连环扫dàng腿。”
什么是连环扫dàng腿?就是李光头和宋钢都爬起来以后,一条腿把他们俩个人同时扫个嘴啃泥。于是李光头和宋钢每次都摔到了一起,他们擦破了脸,擦破了手以后,他们的脑袋还要撞在一起,撞得他们满眼睛望出去都是晚上的星星在闪烁,撞的他们脑袋里全是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我们刘镇的一些革命群众看见三个中学生欺负两个学龄前儿童,气愤地指责他们,说他们以大欺小,以qiáng凌弱,是旧社会的军阀作风。赵胜利和刘成功胆怯地不敢吱声,长头发孙伟振振有词地说:
“他们是地主宋凡平的儿子,他们是小地主。”
革命群众哑口无言了,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一次次摔在地上,很多次撞在了一起,直到李光头和宋钢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围着李光头和宋钢笑着叫着,要他们两个站起来。李光头和宋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站不起来了,他们躺在地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