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_余华【完结】(19)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继续吃着撒上盐的夹生饭,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到了他们的屁股上,才把他们照醒过来。起chuáng后他们跑到屋外的墙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从今天连个屁都吃不到了。李光头在门槛上坐了一会,他想看看宋钢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弄出一点吃的来。宋钢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阵,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寻找了一阵,最后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宋钢只能吞着自己口水当早餐了。

李光头也只好吞着自己的口水,继续像野狗一样在大街小巷到处游dàng,刚开始的时候李光头还能蹦跳几下,中午时他就也了泄了气的皮球。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费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dàngdàng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帝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昌一条野免,从他前面走过的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

李光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么,他只想回家躺到chuáng上去。可是当李光头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宋钢坐桌前吃饭的背影。那一刻李光头喜出望外,他饿昏饿累的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扑上去。

李光头扑了个空,他看清了宋钢正在吃着什么,宋钢的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他往嘴里放上一点盐,慢慢地让盐融化了,接着喝上一口不;吃完了盐以后,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酱没,他鼓着腮帮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酱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够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

宋钢有气无力地吃着盐和酱油,喝着清水,他饿得都不愿意和李光头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头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李光头在桌旁坐了下来,虽然万分失望,他还是像宋钢那样吃了起来。吃上一点盐和酱油,喝上一碗清水,总比什么都不吃qiáng。这顿午饭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让李光头觉得吃过午饭了,李光头好像舒服一点了,他躺到了chuáng上,他自言自语说着,要到梦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随后他舔了舔嘴唇就睡着了。

李光头说到做到,刚进梦乡就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上,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师喊着“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把巨大的蒸笼盖抬了起来,李光头看到里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学生操场上开批斗会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着肉汁。那几个厨师又把蒸笼盖上了,他们说还没蒸熟。李光头说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都流出来啦。厨师们谁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笼外面来了,厨师们终于说:熟啦!他们“嗨哟嗨哟”地将盖子抬走,他们说:吃吧!李光头觉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蒸笼里,李光头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头咬住一个流着肉汁的包子时,他醒来了。

宋钢把李光头推醒了,宋钢摇着李光头的身全,沙哑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

眼看着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结果被宋钢这么摇来晃去,这包子就没了踪影。李光头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脚去踢宋钢,他嘴里喊出的声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随即李光头又破涕为笑了,因为他看到宋钢挥动的手里拿着钱和粮票,他看清楚是两张五元的钱。

宋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钱和粮票,李光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袋被流着肉汁的包子塞满了。李光头的力气也一下子回来了,他跳下了chuáng,对宋钢说:“走,买包子去!”

宋钢摇着头说:“我要先去问问爸爸,他同意了,我们才可以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说:“等找到你爸爸,我们早就饿死啦!”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会很快找到他的。”

钱有了,粮票有了,眼看着包子也马上要有了,宋钢这傻瓜还要去问他妈的什么爸爸去。李光头急得直跺脚,他看着宋钢手里的钱和粮票,他想扑上去抢过来。宋钢看出来李光头要来抢钱,赶紧把钱和粮票塞进了口袋。两个孩子扭打了起来,他们一起倒在地上。宋钢的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口袋,李光头的手想穿过他的指缝伸到他的口袋里。两个孩子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都没有了力气,他扭打一会儿,又停下来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上一会儿气,接着继续喘气。后来宋钢先从他上爬起来。他想冲出门去,李光头也赶紧爬起来,堵在了门口。两个孩子都累得歪歪斜斜了,李光头都在门口,宋钢站在屋里,他们脸对着脸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宋钢转身走到了厨房里,李光头听到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喝了好一会儿,喝饱了水的宋钢重新走到李光头前头,冲着李光头嘶哑地喊叫:“我有力气啦!”

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样坐在门槛上,他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chuī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有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个中学生。当时李光头正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他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听到他们叫他:“喂,小子。”

李光头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围住他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李光头知道他们要来练习扫dàng腿了。这一次李光头没法逃跑了,他也没有力气逃跑,他对他们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长头发孙伟说:“我们给你吃扫dàng腿。”

李光头哀求他们:“今天不吃扫扫dàng腿了,我明天再吃吧。”

“不行,”他们三个人同时说,“今天明天都不。”

李光头指指不远处的电线杆,继续哀求他们:“别让我吃扫dàng腿了,就让我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三个中学生哈哈笑个不停,长头发孙伟说:“先吃扫dàng腿,吃饱了再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

李光头伤心地抹起眼泪。这时宋刚来了,他手里拿着包子从街道对面奔跑过来,跑到李光头关跟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钢满头大汗地将肉包子递给李光头,这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李光头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去了,他第一口就让里面的肉汁流出了嘴角,第一口还没吞下去他就噎住了,李光头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宋钢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同时得意洋洋地对那三个中学生说:“我们坐在地上了,看你们怎么扫dàng我们……”

“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互相看了看,又说了一声,“他妈的。”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如何来扫dàng已经会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动手把两个孩子提起来,宋钢警告他们:“我们会喊救命,大街上的人都会过来……”

“他妈的,”长头发孙伟说,“有本事你们就站起来。”

三个中学生看着赖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束手无策,他们骂骂咧咧地看来看去,看着李光头把肉包子吃了下去。李光头吃下包子以后有力气了,他应和着宋钢的话:“我们坐着很舒服,我们坐在地上比躺在chuáng上还要舒服。”

三个中学生又是骂了三声“他妈的”,长头发孙伟换了一副嘴脸,他亲切地笑着,亲切地对李光头说:“喂,小子,起来吧,我们保证不扫dàng你了,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李光头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肉汁,把自己舔得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地说:“我不和电线杆搞男女关系了,要搞,你自己去搞,我阳痿了,你知道吗?”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阳痿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好奇地看了看,赵胜利忍不住去问李光头:“什么叫阳痿?”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diǎo……”

赵胜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警惕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说:“你看一看,你的diǎo是硬邦邦像小钢pào?还是软绵绵的像面团?”

赵胜利隔着裤子摸了一把自己的diǎo,他说:“还用看吗?现在肯定是软绵绵像面团……”

李光头听后惊喜地对赵胜利说:“你也阳痿啦!”

三个中学生这时候明白什么叫阳痿了,孙伟和刘成功哈哈地笑,孙伟对赵胜利说:“你真是个笨蛋,你连阳痿都不知道……”

赵胜利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踢了李光头一脚说:“你这个小王八蛋才是个阳痿,老子早晨醒来时硬邦邦的比小钢pào还要硬……”

李光头热心地开导赵胜利:“你早晨不阳痿,你是下午阳痿。”

“放屁,”赵胜利说,“老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不阳痿。”

“chuī牛,”李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电线杆说,“你去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你搞给我们看看……”

“电线杆?”赵胜利哼了一声,他说,“只有你这种小王八蛋才会和电线杆搞,老子要搞男女关系,就和你妈去搞。”

李光头不屑地说:“我妈才不会和你搞男女关系呢……”

然后李光头指指身旁的宋钢,得意地说:“我妈只和他爸搞……”

孙伟和刘成功笑得弯下了腰,赵胜利骂骂咧咧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三个中学生讨论着如何对付这两个小无赖,三个中学生又想把他提出来,再扫下去。李光头想起了上次童铁匠救过他们,笑着说:“童铁匠来了。”

三个中学生扭头看看街上,先看近处现看远处,没有看到童铁匠,三个中学生踢了李光头和宋钢各三脚,李光头和宋钢哎哟喊叫时,三个中学生捡了便宜似的走去了。

李光头躲过了扫dàng腿,还吃到了肉包子。倒霉的是李光头一点都没记住肉包子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噎住了四次,记得噎住时宋钢拍着他的背,宋钢说他噎住的时候脖子伸得像鹅脖子那么长。

李光头和宋钢重归旧好,兄弟两个面对面嘿嘿笑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拉手一起走上了大街。宋钢说他找到爸爸了,他说爸爸住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关押了很多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叫。李光头问,为什么他们要哭要叫?宋钢说,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

这天下午宋钢拦着李光头的手走过了三条街和两座桥,还有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了那个关押着地主和资本家,关押着现行反革命和历史革命,关押着所有阶级敌人的仓库。李光头见到了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抽烟,他见到宋钢就说:“你怎么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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