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林红仍然是每天从宋钢的口袋里摸出来原先的钱和粮票,那时候林红就会轻轻地摇头,责怪宋钢为什么还是一分钱不花?
宋钢不再说自己不饿,他实话实说:
“不舍得。”
后来的日子里,林红几次对宋钢说:“你答应我的。”
宋钢每次都是固执地回答:“不舍得。”
有一次宋钢说这话时正骑在自行车上,送林红去针织厂上班,林红在后座上抱住他,脸贴在宋钢的后背,对宋钢说:
“你就当成是为我花钱,行吗?”
宋钢还是说了一句“不舍得”,然后打出了一串铃声。这一次宋钢口袋里的钱没有了,他把林红送到针织厂,在去五金厂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饥肠辘辘的李光头。李光头正从地上捡起一截甘蔗头,一边咬着一边走过来。这时的李光头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吊胳膊瘸腿的,仍然八面威风。他咬着别人扔掉的甘蔗头,就像吃着天下第一美味那样得意洋洋,他看到宋钢骑车过来,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去。宋钢看到李光头的潦倒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在李光头面前刹住车,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和粮票,跳下车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咬着甘蔗头转过脸来,东张西望了一番,嘴里说:“谁叫我了?”
“我叫你,”宋钢说着将手里的钱和粮票递过去,“你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本来还想继续装模作样,看到宋钢递给自己的钱和粮票后,立刻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了过去,亲热地说了起来:
“宋钢,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为什么?”
李光头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是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
此后的李光头只要在大街上见到骑车的宋钢,就会挥着手把宋钢叫到面前,再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走,那模样理直气壮,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钱,暂时存放在宋钢的口袋里。
这一天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揍了赵诗人,又让刘作家有惊无险了一场,他蹲在梧桐树下听着群众议论纷纷,吞着口水充饥时,听到永久牌自行车的铃声,李光头知道是宋钢来了,立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喊叫了: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叫声,他的铃声立刻熄灭了,双脚踩着地骑车过去,从群众中间歪歪扭扭地骑到李光头跟前,看着叫花子模样的李光头,宋钢摇了摇头,要从永久牌上下来,李光头摆着手说:
“不用下来啦,快给钱吧。”
宋钢在车上踮起双脚,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角钱,李光头神气活现地接了过去,像是宋钢欠他的。宋钢伸手去口袋里找粮票,李光头知道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林红回家,他驱赶蚊子似的挥着手说:
“走吧,走吧。”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粮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晃了晃满头的长发,对宋钢手上的粮票看了一眼说:
“这个用不上。”
宋钢问李光头:“你有粮票?”
李光头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林红在等你。”
宋钢点点头将粮票放回口袋,双脚踩着地从人缝里骑车出去,出去后还回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走了。”
李光头点点头,听着宋钢的铃声响起来,看着宋钢飞快地骑车远去。李光头扭回头来对群众说:
“我这兄弟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手里捏着宋钢的两角钱,转身长发飘飘地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目送他走向人民饭店,以为他走进去会一口气吃掉两碗阳chūn面,没想到李光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人民饭店,走进了旁边一家理发店。群众满脸惊讶,嘴里“呀呀”地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饿昏了头?把剪下的头发当成面条了?有群众说:
“头发和面条还真有点像,都是细长细长的。”
另一个群众补充道:“女人的头发像面条,男人的头发太短,不像面条,像胡子。”
后来的几天里,李光头找了县里的书记县长,找了县里的组织部长,找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总共十五人,慷慨激昂地表达了重回福利厂的决心,书记县长和组织部长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叫人把他轰了出去。李光头换一副嘴脸,找到另外的十二个官员可怜巴巴地说了又说,这十二个小官员听他说完后,给他泼了十二盆凉水,说了十二个斩钉截铁的“不可能”,告诉他国家是有体制的,出去的人是回不来的。李光头心想什么他妈的体制,心想县政府里这些王八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光头一生气,决定给他们吃罚酒,开始静坐示威了。李光头每天上班的时候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大门的中央坐下来,一直到下午下班了,他才和县政府里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光头盘腿坐在县政府大门的中央,脸上挂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刚开始我们刘镇的群众不知道他在gān什么,李光头主动向他们解释,走过一个人就要说一遍:
“我是在静坐示威。”
群众嘿嘿地笑,说他坐在那里威风凛凛一点都不像静坐示威,倒是像武侠电影里报仇雪恨的侠客。有群众向他建议,静坐示威一定要装出一副可怜模样,如果再弄断自己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就更好了,只要博得党和人民的同情,他就能回福利厂了。李光头听了群众的建议,甩了甩脑袋说:
“没用。”
李光头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县政府,说自己装出可怜模样找了里面十五个王八蛋,比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还要多出一个,他阿谀奉承说好话,他低三下四表决心,结果屁用都没有。他坚定地告诉群众,他万般无奈只好静坐示威了,而且要一直静坐下去,静坐到海枯石烂,静坐到地球毁灭。群众听了他的豪言壮语齐声叫好,然后问他怎么才会不静坐不示威。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一是让我回福利厂当厂长,二是我把自己坐死了。”
衣衫褴褛的李光头没吃的没喝的,他在去县政府静坐的时候就沿途捡些破烂东西,像是易拉罐、矿泉水瓶、报纸和纸盒之类的,堆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上班的人都知道他收破烂了,也把旧报纸废纸盒等废品拿到大门口扔给他。他把县政府大门旁的空地弄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他在那里静坐示威的时候,看到有群众拿着报纸走过去,就会喊叫着问报纸读完了没有?群众说读完了,他就要群众把报纸扔给他;看到群众喝着饮料走过时,就叫住他们,让他们喝完了,把瓶子罐子扔给他再走。有时候看到走过的群众穿着旧衣服,他就说:
“你这么有身份的人,穿这么破的衣服太丢脸,脱下来扔给我吧。”
李光头想回到福利厂做李厂长,他没做成厂长,倒是做成了一个破烂,我们刘镇的群众开始叫他李破烂了。李光头开始只是为了糊口才沿途捡些破烂,没想到后来因此成名,成了刘镇的破烂大王,不亚于少年时期的屁股大王。刘镇群众的家里有什么要扔掉的东西,都会走到县政府的大门口,让他去取。那时候他还在静坐示威,他对待自己的静坐事业兢兢业业,他说现在不能去取,他认真记下他们的地址,告诉他们:
“我下班了就来取。”
群众想象着李光头把女人的头发当面条吃下去,一个个哈哈地笑。刘作家心想群众真是愚蠢,他声音响亮地纠正群众的话,说李光头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吃头发,李光头是要去给自己推个光头。刘作家说李光头都饿成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了,哪个人物他一时想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有了钱不去填饱肚子,还想着自己的光头。刘作家忍不住说起粗话来:
“这他妈的李光头,真是个死不悔改的光头。”
就像刘作家所说的,李光头从理发店出来后恢复了他的传统光头。第二天中午,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李光头重新亮闪闪地走在了大街上。李光头脑袋亮堂了,青肿的脸蛋也泛出了红光,像是刚吃了一碗肉一条鱼。饥肠辘辘的李光头虽然一副伤兵的模样,仍然嗓音洪亮地和熟人打着招呼,他打着饿嗝摸着肚子沿街走去,仿佛刚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街上的群众问他:
“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打嗝打个不停。”
“什么都没吃。”李光头摸着空dàngdàng的肚子说,“打出来的是空气嗝。”
李光头一路走到了福利厂,他七个多月没来福利厂了,刚走进福利厂的院子,就听到两个瘸子厂长在办公室里破口对骂,知道他们又在下棋又在悔棋了。李光头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打出一个响亮的空气嗝,两个唾沫横飞的瘸子扭头一看是李光头,立刻扔下手里的棋子瘸着冲出来,嘴里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两个瘸子厂长一左一右拉着伤兵李光头来到了隔壁的车间,里面三傻四瞎五聋正在发呆打瞌睡,两个瘸子冲着他们吼叫:
“李厂长来啦!”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了三个多月,如今回到福利厂又回到了昔日的辉煌之中。十四个忠臣围着他,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青肿,还有红烧猪蹄似的双手,“哇哇”地叫着“李厂长”,问他脸怎么了,手怎么了。三个傻子挨得最近,喷了李光头一脑袋的口水。李光头笑逐颜开地抹着光脑袋上的口水,绝不回答让他丢面子的问题,而是尽情地享受十四个忠臣的爱戴和拥护。十四个忠臣叫了十多分钟的“李厂长”,叫声稀薄之后,李光头的空气嗝出来了。李光头连着打了三个空气嗝,两个瘸子厂长羡慕地看着李光头说:
“李厂长,中午吃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李光头摆摆手让十四个忠臣停止喊叫,抬头问两个瘸子厂长:“你们谁的鼻子最好?”
瘸子正厂长看看瘸子副厂长,瘸子副厂长看看四个瞎子说:“瞎子的鼻子最好。”
“瞎子是耳朵好,”李光头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五个聋子说,“聋子是眼睛好。”
李光头说着看了看两个瘸子厂长说:“你们是胳膊好。”
然后李光头对着站在最近的花傻子招招手,让花傻子把鼻子凑上来闻闻自己打出来的空气嗝。花傻子呵呵傻笑着把鼻子贴到李光头的嘴巴上了,李光头打出了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
“闻到了吧?里面有没有肉味鱼味?”
花傻子仍然呵呵傻笑,李光头只好摇着头自己回答:“没有,没有肉味也没有鱼味。”
花傻子立刻跟着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招招手,让花傻子的鼻子再次凑上来。李光头又打出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闻到米饭的味道没有?花傻子惯性地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笑起来,让花傻子去闻闻空气。花傻子抬头猛吸了几口空气后,李光头问他:
“味道是不是和我的嗝一样?”
花傻子还是惯性地摇头,李光头不满意了,他自己点着头说:“我的嗝和空气一模一样。”
花傻子看到李光头点头了,马上跟着点起了头。李光头重新满意地笑起来,他对着全部的忠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