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_余华【完结】(62)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林红,我错了。”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来问宋钢:“什么错了?”

宋钢低着头,把这一个多月以来和李光头分着吃午饭的事如实说了出来。林红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流泪,宋钢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那个混蛋李光头吃饭。看到林红气哭了,宋钢立刻闭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看到林红擦起了眼泪,宋钢才转身找出了那块外国手表,结结巴巴地告诉林红,他本来已经不和李光头jiāo往了,因为那天骑车从县政府大门口经过,李光头叫住他,给了他这块手表,让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谊。宋钢喃喃说着,林红看清了他拿着的那块手表,突然喊叫起来:

“指针都没有,这是手表吗?”

林红终于爆发了,她哭喊着大骂李光头。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她屁股骂起,骂到李光头如何在大庭广众死皮赖脸地骚扰她,还带着福利厂的瘸傻瞎聋来针织厂闹事,让她丢尽了颜面,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林红历数李光头的种种罪行,说到最后伤心欲绝,她呜呜地哭着,说起了自己跳河自杀,就是这样了,李光头还不肯放过她,还bī着宋钢来对她说“这下你该死心了”,bī得宋钢也差一点自杀死了。

林红泣不成声,她把李光头骂完以后,骂起了宋钢,她说结婚以后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存钱给宋钢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没想到李光头用一块别人扔掉的破烂手表,就把宋钢收买了。林红说到这里突然不哭了,她擦gān眼泪,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是收买,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是我插进来,把你们分开的。”

林红哭完了骂完了,擦gān净眼泪,沉默了很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悲哀地看着宋钢,声音平静地说:

“宋钢,我想通了,你还是和李光头一起生活,我们离婚吧。”

宋钢万分恐惧地摇起了头,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林红看到宋钢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钢了。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摇着头说:

“宋钢,你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和你这样生活下去了。”

林红说着走到柜子前,取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放进一个口袋。林红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宋钢,林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屋门。宋钢突然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林红:

“林红,你不要走。”

这时的林红真想扑上去抱住宋钢,可是她忍住了,她语气温和地说:“我回娘家住几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是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李光头在一起?”

“不用想。”宋钢泪流满面地说,“我和你在一起。”

林红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她说:“李光头怎么办?”

宋钢站起来,坚定地对林红说:“我去告诉他,我要和他一刀两断,我现在就去。”

林红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宋钢。两个在门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林红贴着宋钢的脸轻声问:

“要我一起去吗?”

宋钢坚定地点点头:“一起去。”

两个人胸中燃烧着爱的火焰,伸手替对方擦gān了眼泪,然后一起走出了屋门。林红习惯地走到他们的自行车前,宋钢摇摇头,他说不骑车了,他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应该对李光头说些什么。林红有些吃惊地看着宋钢,宋钢向她挥一下手,自己向前走去了,她立刻听话地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林红挽着宋钢的胳膊走去,不停地抬头看看宋钢,宋钢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刚毅神情,林红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十分qiáng大,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此前的宋钢对她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现在她觉得以后要听他的话了。两个人在落日的余晖里走向县政府的大门,看到李光头还在摆弄着他的破烂,林红拉了拉宋钢的胳膊,问他:

“你想好了怎么说?”

“想好了。”宋钢点点头,“我要把那句话还给他。”

林红不明白:“哪句话?”

宋钢没有回答,他的左手拿开了林红挽住他右胳膊的手,径直走向了李光头。林红站住了,看着宋钢高大的背影威风凛凛地走到粗短的李光头跟前,听到宋钢声音沉着地说:

“李光头,我有话对你说。”

李光头觉得宋钢说话的口气不对劲,林红又站在那里,他满腹狐疑地看看宋钢,又去看看宋钢后面的林红。宋钢从口袋里拿出那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知道来者不善,他接过了手表,仔细擦了几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问宋钢:

“你要说什么?”

宋钢缓和了一下语气,认真地对李光头说:“李光头,自从我爸爸和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头点着头打断宋钢的话:“说得对,你爸不是我亲爸,我妈不是你亲妈,我们不是亲兄弟……”

“所以,”宋钢也打断李光头的话,“我任何事都不会来找你,你任何事也别来找我,我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说,”李光头再次打断宋钢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是的。”宋钢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宋钢说完这话转身迎向了林红,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林红说:“那句话还给他了。”

林红张开双臂抱住了迎面而来的宋钢,宋钢也抱住了林红,两个人侧身互相抱着向前走去。李光头摸着光脑袋看着宋钢和林红亲热地离去,他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要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嘴里嘟哝着说:

“他妈的,我死什么心啊?”

宋钢和林红相拥着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然后走进了他们住的小巷,当他们回到家里,宋钢突然沉默起来,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林红看到宋钢脸上凝重的表情,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毕竟他和李光头的兄弟往事太多了,藕断丝连在所难免,林红没有去责怪他,心想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林红相信宋钢和自己生活得越久,他和李光头的往事就会越淡。

晚上躺在chuáng上后,宋钢仍然心情沉重,在黑暗里忍不住叹息了几声,林红轻轻地拍拍他,微微抬起头来,宋钢习惯地将胳膊伸过去搂住了林红,林红依偎着宋钢,要宋钢别再想什么了,好好睡觉。林红说完后自己先睡着了,宋钢很久才睡着。这天晚上宋钢又做梦了,他在梦里面哭个不停,眼泪流到了林红的脸上,林红惊醒后拉亮电灯,宋钢也惊醒了,林红看到宋钢满脸的泪水,心想可能又梦见他的后妈了。林红关了灯,安慰似的拍了拍宋钢,问他:

“是不是又梦见你妈妈了?”

这次林红没有说“后妈”,宋钢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仔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然后在黑暗里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林红说:

“我梦见你和我离婚了。”

李光头继续在县政府大门口进行着他的示威事业,各类破烂东西每天都堆成一座小山,他没时间静坐了,而是在那里走来走去,将破烂分门别类,再通过不同的销售渠道卖到全国各地去。他盘腿坐在地上,专门花了两个小时对付了那块外国手表,满头大汗地安上去了三根长短不一的细铁丝,然后神气活现地戴在手腕上。以前他喜欢伸出右手指指点点,有了那块指针永远不动的外国手表后,他的左手忙起来了,只要是个人走过,他的左手就会亲热地挥动。没过多久,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李光头左手上的外国表了,有几个群众围上去,仔细看着他手腕上的外国表,好奇地说:

“里面的指针怎么像铁丝?”

李光头不高兴了,他说:“凡是指针,都像铁丝。”

群众又发现了破绽,他们说:“这表上的时问不对。”

“当然不对。”李光头骄傲地说,“我的是格林威治时间,你们的是北京时间,不是一家的。”

李光头戴着格林威治时间的外国手表神气了半年,有一天那块外国手表不见了,手腕上换成了一块崭新的国产钻石牌手表,群众见了不由惊叫:

“你换手表啦?”

“换啦,换成北京时间啦。”李光头晃动着手腕上亮闪闪的新手表说,“格林威治时间好是好,就是不符合中国国情,所以我换成了北京时间。”

群众十分羡慕,说这块全新的钻石牌手表从哪里捡来的?李光头生气了,从口袋里掏出发票给群众看,李光头说:

“我自己花钱买的。”

群众万分惊讶,一个捡破烂的竟然有钱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李光头当场拉开他的破烂外衣,露出了里面系在腰间的钱包,他打开钱包的拉链,里面厚厚一叠钞票。在群众的惊叫声里,李光头心满意足地说:

“看见了吧,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了吧。”

群众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开以后就合不拢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群众想念李光头的外国手表,讨好地问李光头:

“你那块格林威治时间呢?”

“送人了,”李光头说,“送给我的老部下花傻子了。”

手腕上换成了北京时间的李光头再接再厉,gān脆在县政府大门外搭起了一个茅棚。他弄来了竹竿和茅草,在县政府门口大兴土木,福利厂十四个瘸傻瞎聋来了十三个,只有花傻子没来。四个瞎子站成一队,一捆一捆地传送茅草;两个傻子负责扶住竹竿,两个瘸子手上有劲,负责扎紧竹竿;五个聋子是生力军,三个在下面用茅草做成了墙,两个爬到上面用茅草铺成了屋顶;李光头指手画脚,就是工地总指挥了。他们叫叫嚷嚷,满头大汗地gān了三天,茅棚搭成了。李光头才想起那个花傻子,问瘸子正厂长。瘸子正厂长说,花傻子以前上班下班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自从戴上了那块格林威治时间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福利厂了。瘸子正厂长问李光头:

“是不是格林威治时问把花傻子弄糊涂了?”

“肯定是。”李光头嘿嘿笑着说,“这就叫时差。”

十三个忠臣浩浩dàngdàng地从李光头家里搬来chuáng和桌子,还有被子衣服洗脸盆煤油炉碗筷杯子等等,李光头得意洋洋地住进了茅棚,在县政府大门外安营扎寨了。没过多久,刘镇的群众看到邮电局的工人在给李光头的茅棚安装电话了,这是刘镇第一部私人电话,群众嘴里啧啧不停,纷纷说想不到,想不到啊!李光头的电话铃声从早响到晚,深更半夜了还要响,县政府里的人都在说,李光头的电话比县长的电话响得次数还多。

李光头正经做起了破烂生意,他不再白拿群众的废品,开始收购了,县政府大门外的破烂堆成了一座大山,他的茅棚里也堆满了废品,用李光头的话说,茅棚里的都是高级破烂。路过的群众经常看到,他满脸笑容地坐在这些高级破烂中间,那神态仿佛是坐在珠光宝气里。群众还看到,每个星期都有外地来的卡车,将李光头分类以后的废品拉走。李光头站在茅棚前,看着卡车远去,手指蘸着口水数起了钞票。

李光头仍然是衣衫褴褛,他腰间的钱包换了,换成了一个大钱包,里面的钱充了气似的将钱包鼓了起来。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个小本子,正面翻过去记着他的破烂业务,反面翻过来记着他以前创办服装厂时欠下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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