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钢低下了头,林红看到宋钢低下头,气得连连摇头,“你就会低头……”
林红不断地摇头,她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这么倔qiáng?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个宋钢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林红决定亲自去找李光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宋钢,她说别说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就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李光头也应该给一份工作。林红擦gān眼泪,对宋钢说:
“我不会说别的,我只说你的病,只问他愿不愿意给你一份工作。”
林红说着打开衣柜,想穿上一身漂亮衣服去找李光头。林红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在chuáng上挑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一边哭着一边挑选,她发现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是很多年前买的,而且这些衣服也早就过时了,她已经几年没有买衣服了。林红流着眼泪,穿上一身虽然过时还算像样的衣服,已经发胖的她穿上这身过时的衣服时,紧得像是绷带裹在她的身上一样。
宋钢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林红了,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坚定地说:
“我去。”
宋钢走上了大街,走向了李光头的公司,我们刘镇最贫穷的人走向了最富有的人,他们曾经是兄弟,现在仍然是兄弟。宋钢走进了李光头的公司,他站在大堂里张望了一会儿,看到李光头坐在咖啡厅里,正在和记者高谈阔论,他走到李光头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李光头了,人们都是叫他“李总”,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李光头”,李光头心想是谁呀?回头一看是戴着口罩的宋钢,宋钢的眼睛在口罩上面的镜片里微笑。李光头赶紧站起来,对记者们说:
“我失陪一下。”
李光头拉着宋钢走进了电梯,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后对宋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摘下你的口罩。”
宋钢的嘴在口罩里说:“我有肺病。”
“去你妈的肺病。”李光头一把摘下了宋钢的口罩,他说,“在自己兄弟面前用不着这一套。”
宋钢说:“我怕传染给你。”
李光头说:“老子不怕。”
李光头让宋钢在沙发里坐下来,自己坐在他身边,他对宋钢说:“你他妈的终于来看我了。”
宋钢张望着李光头巨大气派的办公室,不由欣喜地说:“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你的办公室,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李光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感动,他扶着宋钢的肩膀说:“宋钢,你的身体怎么了?我这些年太忙,都顾不上你了。我听说你伤了病了,一直想来看你,别的事一忙又忘记了。”
宋钢苦笑一下,讲述起了自己如何做搬运工扭伤了腰,后来去水泥厂又弄坏了肺。李光头听完后,从沙发里跳起来指着宋钢破口大骂:
“你这个王八蛋,你到处找工作,你就是不来找我李光头。你这个王八蛋,你看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腰坏了肺也坏了。你这个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光头的叫骂让宋钢心里高兴,让宋钢觉得他们仍然是兄弟,宋钢笑着说:“我现在来找你了。”
“现在晚啦,”李光头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你是个废人啦。”
宋钢点点头,同意李光头的话,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对李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
李光头叹着气摇着头,重新在宋钢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先治病吧,我派人送你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治病,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摇着头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治病,是要一份工作。”
“他妈的,”李光头骂了一声,随后说:“也行,你先到我公司挂个副总裁,你爱来就来,不爱来就在家里睡觉,你还是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gān不了这份工作。”
“你这个王八蛋,”李光头又骂起来了,“你能gān什么?”
“别人都叫我‘首席代理’,”宋钢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gān些打扫卫生,分发信件报纸的工作,其他的我确实gān不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没出息,林红嫁给你真是瞎了眼。”李光头气得连连摇头,“我李光头怎么能让宋钢gān这种活……”
李光头骂了一阵后,知道再骂宋钢也没用,他对宋钢说:“你先回家吧,还有一帮记者等着我呢,你的事以后再说。”
宋钢重新戴上口罩,他从李光头公司出来后心里充满了幸福,李光头骂了他不知道多少个“王八蛋”,李光头骂得越多,宋钢越是高兴,他觉得李光头还像过去一样,他们还是兄弟。
宋钢回家后喜气洋洋,他摘下了口罩坐在了沙发上,笑着对林红说:“李光头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他骂了我很多个王八蛋,他骂我没出息,说你嫁给我是瞎了眼……”
林红开始也是一脸的高兴,听着听着她有些糊涂了,她问宋钢:“李光头给你工作了?”
“他让我先去治病。”宋钢说。
林红疑惑地问:“他没有给你工作?”
“他要我做副总裁,我没答应。”宋钢说。
“为什么?”林红问。
“我没有这个能力。”宋钢说。
林红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她擦着眼泪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宋钢不安起来,低声说:“他让我先去治病。”
“哪里有钱给你治病?”林红伤心地哭着。
这时候有人敲门了,林红擦gān眼泪,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李光头公司的财务总监站在门外,这人悄悄地向林红招招手,让她出来。林红怔了一下,然后擦着眼睛走了出去。林红跟着李光头的财务总监走出了三十多米远,财务总监站住脚,塞给林红一张银行存折,说里面有十万元,户头是林红的名字,这是李光头给林红和宋钢的生活费和医药费;财务总监说,李光头怕宋钢不愿意拿钱,所以让他把存折jiāo给林红,要林红保密,别让宋钢知道。李光头的财务总监临走时对林红说:
“李总说宋钢病得不轻了,赶紧带他去医院治病。李总说不要担心花钱,以后每隔半年都会往这个存折里打进去十万元,还不够的话,你就说一声,李总说了,你们的事,他要管到底。”
林红手里拿着十万元的银行存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十万元意味着什么?这是林红有生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数目。她看到过路的人都盯着手里的存折看,她吓了一跳才醒悟过来,拿着存折赶紧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改变主意了,李光头的财务总监告诉她不能让宋钢知道,她转身去了银行,从存折里取出两千元,准备明天送宋钢去医院治病。然后她慢慢地往家中走去,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个咧嘴大笑的李光头,这时的林红突然觉得李光头是个很好的男人,自己当初讨厌他实在是不应该。
刘作家风光了不到两个月,突然发现自己过时了,又像从前那样没人注意了,汇款单也不来了。刘作家愤愤不平,他一手缔造了家喻户晓的李光头,自己却被迅速地遗忘。来了那么多的记者,个个扑向李光头,没有一个记者关心他,甚至没有一个记者认真看过他一眼。他曾经在大街上拦住过几个记者,告诉他们,最早关于李光头的那篇报道就是他写的。几个记者嘴里嗯嗯了几声,就急匆匆地跑向李光头的公司,急匆匆地要去采访李光头,因为去晚了,这一天就会轮不上,就要等到第二天。
刘作家穿着皱巴巴的西服,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一双黑皮鞋满是灰尘,变成灰皮鞋了。外来的人不理他,他就找我们刘镇的群众,他只要拉住一个刘镇的群众就是唠唠叨叨,历数他在李光头出名上的丰功伟绩,他的唠叨到了最后总是那句话:
“我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刘作家的唠叨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传到李光头耳朵里去了。李光头让手下的人去把刘作家找来,李光头说:
“我要开导开导他。”
李光头的两个手下找到刘作家时,刘作家正站在大街上啃着一只苹果,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走过去告诉他:李光头要见他。刘作家一阵激动将嚼烂的一片苹果咽到气管里去了,他弯着腰憋红了脸,咳嗽连连捶胸顿足地跟着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走去。他一直捶胸顿足到李光头的公司门前,终于将堵在气管里的苹果碎片咳了出来。他仿佛死里逃生似的地大口喘气,将刚才气管堵住时憋出来的眼泪擦了又擦,对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说:
“我知道李总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等着李总来找我,我知道李总的为人,我知道李总是饮水不忘掘井人……”
刘作家走进了李光头一百平米的办公室,那时候李光头正在电话里跟人洽谈生意。刘作家东张西望,嘴里啧啧不停,等李光头放下电话,刘作家笑容满面地说:
“早听说您的办公室有多么气派,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我去过县长的办公室,县长的办公室够大了,可是跟您的一比,也不过是个卫生间。”
李光头冷冷地看着刘作家,看得刘作家心里的激动一下子就没了。李光头横着眼睛对他说:
“听说你在外面造谣滋事?”
刘作家的脸色刷地白了,他连连摇头,连连说:“没,没,没有……”
“他妈的。”李光头拍一下桌子,又骂了一声,“他妈的。”
刘作家听了两声“他妈的”,身体跟着抖了两次。刘作家心想完了,心想这个李光头眼下大红大紫,这个李光头要对付他,还不就是拿着拍子去拍苍蝇一样容易。李光头冷笑着问他:
“你说什么?你说你为我作嫁衣裳?”
刘作家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李总,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李光头扯了扯胸前的西服,问刘作家:“这衣服是你作的嫁衣?”
刘作家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你知道这衣服是什么牌子?”李光头骄傲地说:“这是阿玛尼,阿玛尼是谁?是意大利人,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裁缝,你知道这衣服值多少钱?”
刘作家开始连连点头:“一定很贵,一定很贵……”
李光头伸出两根手指:“两百万里拉。”
刘作家一听说“两百万”,吓得腿肚子直哆嗦。这个土包子哪里知道意大利里拉是什么钱?他只觉得外国钱比中国钱贵。他张着嘴喊叫起来:
“我的妈呀,两百万……”
李光头看着刘作家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一笑地说:“我给你一个忠告,管好自己的嘴。”
刘作家继续点头:“是,是,一定管好,俗话说祸从口出,我以后一定管好。”
李光头给了刘作家一个下马威以后,表情变了,友好地说:“坐下吧。”
刘作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又说了一声让他坐下,他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李光头亲切地对他说:
“那篇报道我读了,你这王八蛋是个才子,你是怎么想到那把钥匙的?”
刘作家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回答:“那是灵感。”
“灵感?”李光头觉得有些费劲,“他妈的,别说深奥的话,说容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