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说,”这个男人吼叫道,“是不是有毒药?”
“不是毒药,是生长素起作用了。”周游指指这个男人红肿的嘴唇,对围观的男男女女说,“看见了吧,短短两天就隆起了这么多,连红色的rǔ晕都隆出来啦!”
这个男人的妻子不安地轻声说:“可是我自己这里没有隆起来。”
“你当然没隆,生长素之jīng华全被他吸走啦!”周游指着她丈夫的红肿嘴唇,不失时机地继续对广大的男女做起了广告,“看见了吧,他仅仅是间接受益,要是直接受益,他的两片嘴唇就会隆成两只耳朵啦!”
在男男女女的哄笑里,这个嘴唇红肿的男人恼羞成怒,挥手给了周游一记巴掌,搧得周游跌跌撞撞。这一掌好比当初童铁匠在刘镇的大街上揍了少年李光头,周游的耳朵里也像是养了蜜蜂一样嗡嗡叫了很多天。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红肿嘴唇反而帮助了周游,让周游推销出去了九十七瓶丰rǔ霜。第四天一早,周游左手捂着嗡嗡叫着的耳朵,带着宋钢悄悄地离开了。后来的十多天里,他们在海南岛的推销一帆风顺。他们像蜻蜓点水一样,每个地方住上两三天,还没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已经溜之大吉。此刻的宋钢慢慢习惯解开衬衣的举动,屈rǔ也在慢慢消散,眼看着周游黑包里的现金越来越多,宋钢心里踏实了。到了晚上周游坐在旅店的chuáng上,听着自己左耳朵里面嗡嗡的响声,沾着口水数完一天的收入,告诉宋钢又挣了多少钱时,宋钢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他觉得离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这时的周游又在电视里发现了没有看过的韩剧,一到晚上就在chuáng上正襟危坐,热情地邀请宋钢和他一起观看,殷勤地向宋钢解说剧情。宋钢已经很久没有给林红打电话了,他起身出门,周游叫住他,就让他在房间里给林红打电话。宋钢说在旅店里打电话多花钱,周游说现在有钱了,不怕多花;宋钢说在房间里打电话会影响周游看韩剧,周游说他不怕影响。两个人坐在自己的chuáng上,一个表情生动地看起了韩剧,一个拨通了千里之外苏妈点心店的电话。
宋钢双手捏着话筒,苏妈跑去街道对面喊叫林红的时候,他听到点心店里嘈杂的声音,里面还有婴儿的啼哭。宋钢听到急匆匆的脚步跑向另一端的电话时,知道林红来了,他的手颤抖起来,然后听到了林红急切的声音:
“喂——”
宋钢的眼睛一下子cháo湿了,林红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后,宋钢才哽咽地说:
“林红,我想你。”
林红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也哽咽了,她说:“宋钢,我也想你。”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宋钢告诉林红,他现在海南岛,他没有告诉林红正在推销丰rǔ霜,只是说现在做的生意很红火。林红告诉他刘镇的一些事,电话里婴儿的啼哭越来越响亮时,林红悄悄告诉宋钢,苏妹产下一个女儿,取名叫苏周,刘镇没有人知道女婴的父亲是谁?两个人不知不觉说了很长时间,周游看完了两集韩剧,两个人还在互相倾诉。宋钢看到坐在chuáng上的周游无所事事地看着自己,他知道应该挂断电话了,这时林红在电话里恳切地叫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钢的回答充满憧憬了:“快了,快回来了。”
宋钢放下电话以后,表情失落地看着对面chuáng上的周游,周游也是满脸的失落,他是为不知道后面的剧情而失落。宋钢神思恍惚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想和周游说话了。他凄楚地自言自语,不知道这一年多时间林红是怎么过来的?周游仍然沉浸在韩剧里,对宋钢的话不得而知。过了一会儿宋钢问周游,是否还记得刘镇点心店的苏妹?周游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似的点了点头,警惕地看着宋钢。宋钢告诉周游,苏妹产下了一个女儿,名叫苏周,刘镇谁也不知道女婴的父亲是谁?宋钢的话让周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这个晚上两个人都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宋钢想念林红,想念林红的一举一动,想念林红的微笑和林红的生气;周游的脑海里一次次浮现出苏妹的笑容,还有一个女婴的笑容。后来宋钢睡着了,周游继续睁着眼睛回味着苏妹的笑容和女婴的笑容。宋钢在天亮后醒来时,看到周游已经穿戴整齐,chuáng上放着两堆钞票。周游神气活现地向宋钢宣布:
“我就是苏周的父亲。”
宋钢一下子没有听明白,周游指着chuáng上的钱说,他们全部的财产都在这里,总共四万五千元,按照五五分成的原则,每人各两万二千二百五十元。周游说着将一堆钞票拿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指着另一堆对宋钢说:
“这是你的。”
宋钢满脸疑惑地看着周游,周游说还剩下两百多瓶丰rǔ霜也归宋钢所有。然后周游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他行走江湖已经十五年了,江湖险恶令他身心疲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决定正式告别江湖,回到刘镇隐居,做苏妹的好丈夫,苏周的好父亲,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乐融融也。
周游说完提起他的黑包转身出门,这时宋钢终于明白了,明白是谁让苏妹怀孕生下了女儿,明白周游的丰rǔ霜事业要半途而废了,他叫住周游,指着自己胸口的假体rǔ房问:
“你走了,我这个怎么办?”
周游充满同情地看着宋钢的一对假体rǔ房,对宋钢说:“你自己决定。”
宋钢跟随着周游走后将近十个月,我们刘镇又出了一个大新闻,李光头花钱从俄罗斯请来了一位大画家,专门给自己画肖像,传说李光头的肖像和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画像一样大。传说这个大画家刚刚在克里姆林宫好吃好睡了三个月,给普金画了肖像,叶利钦下台了成了昨日huáng花,他也想请这个大画家去画肖像,可是出的价钱没有李光头高,所以俄罗斯大画家来到我们刘镇了。我们刘镇的群众都亲眼见到了这个俄罗斯大画家,白头发白胡子,高鼻子蓝眼睛,这个大画家最爱吃中国的点心,每天都笑呵呵地沿着大街走过来,在苏妈和苏妹母女俩的点心店里吃着包子。
俄罗斯大画家最喜欢的就是带吸管的小笼包子,他每次都要五屉小笼,每屉小笼里面有三只小包子。五屉小笼十五只包子上面插着十五根吸管,摆在俄罗斯大画家面前像是插了十五根焟烛的生日蛋糕似的,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里面的肉汁吸进嘴里,将肉汁吸完了,再将包子拿起来咬着嚼着吃下去。这是江湖骗子周游传播到刘镇的,是他亲自教给苏妹,还亲自把苏妹的肚子弄大。周游拂袖而去,带吸管的小笼包在我们刘镇扎下了根,而且一举成名,男女老少每天都排着队来咝咝地吮吸,点心店里是一片婴儿吃奶的声音。
俄罗斯大画家在苏妹的点心店里吸了三个月包子里的肉汁,吃了三个月包子的皮肉后,他的肖像作品也完成了。这天他拖着行李箱来到了点心店,他在吸着吃着的时候,群众知道他要走了,要回他的俄罗斯去了,估计他回去要给叶利钦gān活了。俄罗斯大画家吸完了吃完了,李光头的桑塔纳也停在了点心店门口。当时林红就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没有李光头,李光头的司机将大画家的行李搬进桑塔纳的尾箱,大画家抹着嘴巴走出来,抹着嘴巴钻进了桑塔纳,林红目送着俄罗斯大画家的离去。
此刻的林红和宋钢分别一年多了,林红形影相吊,早晨骑车出门,傍晚骑车回家,本来窄小的屋子,宋钢走后让林红觉得空空dàngdàng了,而且无声无息,只有打开电视才有人说话。自从宋钢第一个电话打到对面的点心店,林红经常在傍晚时分站到门口,出神地看着点心店进进出出的刘镇群众,起初她是在期待宋钢的电话,可是宋钢的电话总是遥遥无期,林红站在门前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了?
这时的林红心里充满了委屈,那个烟鬼刘厂长知道宋钢走了以后,对林红更加放肆。有一次他把林红叫到办公室,关上门以后,就把林红摁在沙发上,那次把林红的衬衣都撕破了,还撕断了林红的胸罩,林红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才吓得他不敢继续下去。以后林红再也不去烟鬼刘厂长的办公室了,烟鬼刘厂长几次让车间主任叫林红去,林红都是坚定地摇头说:
“我不去。”
车间主任不敢得罪烟鬼刘厂长,站在那里一遍遍地恳求林红赶快过去,林红明确告诉车间主任:
“我不去,他手脚不gān净。”
林红不再去厂长办公室,烟鬼刘厂长开始每天来到林红的车间视察了,他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林红身后,突然捏一把林红的屁股,因为机器挡住了其他女工的视线,有时他会突然捏一下林红的胸部,林红每次都是愤怒地打开他的手。有一次烟鬼刘厂长竟然从后面抱住了她,使劲亲着她的脖子,车间里还有其他女工,这次林红忍无可忍了,她使劲推开烟鬼刘厂长,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喊叫:
“请你手脚gān净点!”
其他女工听到了林红的喊叫,纷纷吃惊地跑过来,烟鬼刘厂长恼羞成怒,训斥她们:
“看什么?gān活去。”
林红回到家中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心里的委屈无人可以诉说。宋钢来电话的时候,她几次想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宋钢,可是身边都有别人,她咬咬牙又把话咽了下去。放下电话回到家中以后,她又独自落泪,心想就是将这些告诉了宋钢,宋钢又能怎样?
林红站在傍晚的门前时,经常看到李光头坐在桑塔纳轿车里,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宋钢走后两个月,李光头的桑塔纳轿车有一天停在了林红的面前,李光头从车里钻出来,笑嘻嘻地走到林红跟前。李光头突然走向自己,林红不由脸红了,就在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李光头的眼睛绕过她的身体往屋里张望,嘴里念念有词:
“宋钢呢,宋钢呢……”
然后李光头知道宋钢跟着别人出远门做生意去了,李光头气得直摇脑袋,连声骂道:
“这王八蛋,这王八蛋……”
李光头一口气骂出了五声“王八蛋”,气冲冲地对林红说:“这王八蛋让我伤透心了,这王八蛋跟谁做生意都愿意,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做……”
“不是这样的,”林红急忙解释,“宋钢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李光头已经转身走向桑塔纳轿车,他拉开车门时回头看着林红,同情地说:
“你怎么会嫁给这个王八蛋?”
李光头的轿车在huáng昏里远去后,林红心里百感jiāo集,往事历历在目,年轻的李光头和年轻的宋钢,一高一矮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林红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两个人的命运如此不同。宋钢离家一年多后,李光头遵守他的承诺,每隔半年都往林红的银行户口打进去十万元,给宋钢治病花去了两万多元,剩下的二十七万多元,林红没有动用一分钱。虽然宋钢远在千里之外,虽然宋钢在电话里说他的生意做得很红火,林红还是不敢动用银行户口里的钱,那是宋钢治病的钱,也是宋钢的养老救命钱,她知道宋钢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她担心有一天宋钢空手而归。那个烟鬼刘厂长对她虎视眈眈,她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针织厂,迟早也会下岗失业,她就更不敢动用银行户口里的钱了。她曾经在那些服装店流连忘返,看中过很多适合自己的服装,可是她一件也没有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