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宋钢的遗体火化时,我们刘镇的群众再次见到林红,看到她的眼睛像电灯泡似的又红又肿。这时的林红已经没有眼泪了,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当宋钢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时,她没有像群众想象的那样失声痛哭,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在心里对化成灰烬的宋钢说:
“无论我做过什么,我一生爱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李光头也收到了宋钢的信,李光头也读得眼泪汪汪。宋钢在信里回顾了两个人悲惨的童年,两个人的相依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乡下以后,如何长途跋涉进城来看望李光头;提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回到刘镇参加工作时,李光头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给他配钥匙;提到了两个人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喜悦;然后提到了林红,这时候宋钢的语调变得愉快了,林红没有爱上李光头,林红爱上了他,宋钢差不多是骄傲地这样写。宋钢告诉李光头,他为李光头的每一次成功都是暗暗高兴,他说妈妈临死前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李光头,他现在很高兴,见到妈妈的时候没有任何顾虑了,他会告诉她,李光头如何了不起。写到这里宋钢又感伤起来,他说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没有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希望那么多年过去后爸爸的模样没有变化,他在yīn间遇到爸爸时可以一眼认出来。信的最后一页,宋钢嘱咐李光头为了他们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给林红一个好好的安排。宋钢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是: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李光头也把宋钢信读了几遍,他每读完一遍就搧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痛哭几声。宋钢死后,李光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日呆在他的豪宅里沉默不语,只有刘副一个人可以进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刘副向他汇报公司的经营时,他像个幼儿园的孩子望着老师那样望着刘副,刘副汇报完以后听取指示时,李光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叹息一声说:
“天快黑了。”
刘副站了一会儿,什么指示也没有得到,只好提醒李光头:“李总,您的意思是……”
李光头扭回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刘副说:“我现在是个孤儿了。”
林红在整理宋钢的遗物时,发现有两件应该jiāo给李光头,全家福的照片和宋钢抄写下来的李光头当厂长的任命文件。林红把两件遗物装在两个信封里,让刘副转jiāo给李光头。李光头从刘副手中接过两个信封,首先打开的信封里滑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李光头跪在地上捡起照片,拿着照片和另一个信封走向了自己的书桌,坐下后拉开抽屉后摸索了很久,找出了另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李光头将两张照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推进去抽屉。然后站起来走向刘副时打开了另一个信封,看到二十多年前宋钢亲手抄写的任命文件时,他的脚步停止了,疑惑地看着上面的字,看到下面宋钢当初用红墨水画出来的公章时,李光头知道这是什么了,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宋钢遗体火化的这一天,李光头才走出他的豪宅,他不要奔驰不要宝马,独自一人眼睛cháo湿地走到了火化场。宋钢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林红没有哭泣,李光头失声痛哭了。然后李光头泪汪汪孤零零地走出火化场,黑奔驰白宝马缓缓地跟随着他,他回头看见了大发脾气,让黑奔驰滚蛋白宝马滚蛋!然后擦着眼泪继续独自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见了惊讶万分,他们说:
“没想到李光头变成了林黛玉……”
李光头不去公司上班,他重新回到了福利厂,那个曾经叫刘镇经济研究株式会社,后来又改成了刘镇经济研究院的地方。宋钢漂亮的字体抄写了当初的任命文件,勾起李光头对往事的很多回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手下的十四个忠臣了,现在李光头想念他们了。
李光头的突然出现,让两个仍然一边下棋一边悔棋一边对骂的瘸子一阵惊喜,他们喊叫着“李厂长”激动地跑出来时,一个摔了跟头,一个踉跄地撞在了门框上,李光头像是父亲对待儿子一样,扶起摔倒的瘸子,又抚摸撞了门框瘸子的青肿额头。然后李光头拉着两个瘸子的手,走向另外十二个忠臣。两个瘸子激动地喊叫:
“李厂长来啦!李厂长来啦!”
三个傻子和四个瞎子听到了,五个聋子没有听到。四个瞎子的反应比三个傻子快,他们手里的竹竿指点着地面往门外走,只有一个走出来了,另外三个挤在门口了,谁也不让谁,他们嘴里喊叫着“李厂长”,他们的眼睛眯缝着,让他们张开的嘴看上去好像大的离奇。三个傻子也反应过来了,他们同时走到门口,看到李光头时也是一口一个“李厂长”了,可是门口被三个瞎子堵住了,三个傻子不管不顾,六只手同时推了出去,让堵住门口的三个瞎子摔了三个嘴啃泥。又是李光头一个个把他们扶起来,然后瘸傻瞎九个忠臣满脸幸福地簇拥着李光头走进了会议室。端坐在会议室里的五个聋子这时才知道喜从天降了,纷纷从椅子里跳起来,两个会发声的聋子也叫起了“李厂长”,三个不会发声的聋子嘴巴跟着一张一合,口型依旧完美。李光头站在他们中间,听着一片“李厂长”的叫声,听够了以后摆摆手,又指指会议室里的椅子,让他们全部坐下来。十四个忠臣坐下来以后还在叽叽喳喳,一个瘸子喊叫着让他们安静,另一个瘸子对着五个聋子重复做出捂住嘴巴的动作,会议室里立刻安静下来了,从前的瘸子正厂长对另外十三个忠臣说:
“欢迎李厂长讲话。”
十四个忠臣鼓掌了,李光头一摆手,掌声立刻停止了。李光头将十四个忠臣一个个看过来,然后感叹起来:
“你们都老了,我也老了。”
三个傻子听到李光头说完了话,唯恐落后于他人,抢先鼓掌了。五个聋子不知道李光头说了些什么,傻子鼓掌了,他们立刻跟进。四个瞎子胡乱追随cháo流,也在使劲鼓掌。两个瘸子觉得刚才的话似乎不应该鼓掌,可是众人鼓掌,自己不得不鼓掌。李光头摆摆手说:
“我刚才讲的话,不宜鼓掌。”
两个瘸子立刻放下了手,四个瞎子也放下了,其后是五个察颜观色的聋子,三个傻子继续鼓掌,看到其他人的手都放下了,就没有信心了,也放下了手。李光头抬头看看会议室,又通过窗口看看外面的树木,连声叹息了。李光头叹息起来,十四个忠臣的脸色一个个凝重了。李光头感慨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初进福利厂的情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胸口掏出宋钢抄写的厂长任命文件,展开来读了一遍,读完后将任命文件举起来给十四个忠臣看看,十四个忠臣个个探头俯身过来,李光头苦笑着说:
“这是手抄版,正版放在县委组织部的档案里。上面的公章从前是红色的,现在变huáng了,这是宋钢亲手抄写的,公章也是宋钢亲手画的,他一直珍藏至今,他为我高兴,还专门为我织了一件远大前程船的毛衣……”
李光头难过地语塞了,两个瘸子和四个瞎子神情戚戚,三个傻子似懂非懂,看到李光头的讲话停止了,马上抬手“噼噼啪啪”地鼓掌,五个聋子这一次小心了,他们看看李光头哀伤的表情,又看看使劲鼓掌的三个傻子,犹豫不决。两个瘸子对着三个傻子低声喊叫:
“不宜鼓掌,不宜鼓掌。”
三个傻子东张西望了一番,感到形势不妙,掌声就下来了。这时李光头一脸伤心的神情,讲述起了自己和宋钢的历历往事,讲到宋凡平惨死在汽车站前,他和宋钢如何孤立无援时,李光头难过地说不下去了。两个瘸子擦着眼泪,首先呜呜地哭了起来;四个瞎子双手握住竹竿,抬起他们的脸,泪水从他们没有光芒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五个聋子听不到李光头在说些什么,他们看到了李光头的悲伤,李光头的悲伤从他们的眼睛里传达到了他们的心里,五个聋子哭得和两个瘸子一样伤心;三个傻子仍然似懂非懂,看到伟大的李厂长正在悲伤之中,看到另外十一个伙伴伤心流泪,他们张开嘴巴“哇哇”大哭了,他们后来居上,哭得响声震天,一下子压住了十一个伙伴的哭声。
此后的十多天里,李光头每天都来到这个所谓的刘镇经济研究院,一遍遍讲述着往事,十四个忠臣忠心耿耿地哭着。李光头自己不再落泪,他的悲情故事让十四个忠臣泪流满面。十四个瘸傻瞎聋忠心耿耿的悲伤,给了李光头巨大的安慰,仿佛自己的悲伤已经转换到十四个忠臣那里了。李光头一边讲述往事,一边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难过,李光头越是安慰他们,他们越是难过,十四个忠臣推波助澜地哭成一片。李光头深深感到,天高地厚茫茫人间,只有十四个忠臣可以分担他心里的悔恨和悲伤。
然后李光头回到公司上班了,他来上班是为了完成宋钢生前的嘱咐,他要刘副给所有的生意伙伴打电话,要在他自己开的那家饭店里摆上三天的豆腐宴,要把他认识的有钱人都请到刘镇来。刘副拟定名单以后,拿着电话哇哇叫了一天,告诉他们李光头的兄弟宋钢死了,请他们捧场来吃一顿追悼宋钢的豆腐宴。一天下来刘副的嗓子哑了,他把全国各地的生意伙伴都请了过来,把本城本县有头有脸的人也都请了过来,穷人和没头没脸的一个不请。
李光头的豆腐宴从早餐就开始了,一直到午餐到晚餐,有些人坐了几小时的飞机,又坐了两小时的汽车赶来时都是深夜了,李光头就增开了夜宵豆腐宴。宋钢火化以后,李光头再次和林红见面了,两个人冷眼相对,形同陌路。李光头和林红披白麻戴黑纱,在饭店的门口站了三天,那些来赴豆腐宴的贵客,每个都塞给林红一个大信封,信封里少的放了几千元,多的放了几万元。银行里的人每天都看到林红来存钱,每次都存进来一大包的钱。三天下来,林红收了一百多个信封,群众说她收了几百万元,群众说她数钱时把手指数肿了,把手腕数脱臼,把眼睛数出血水来了。
摆完了豆腐宴,李光头对林红说:“宋钢jiāo待我,要给你一个好好的安排,你还要我做什么?”
林红说:“够了。”
尾声三年的时光随风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关剪刀走了,张裁缝也走了,可是三年里三个姓关的婴儿和九个姓张的婴儿来了,我们刘镇日落日出生生不息。
没有人知道宋钢的死在林红心里烙下了什么?只知道她辞掉了针织厂的工作,又从原来那幢楼房里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钱买了一套新房子,独自一人住了进去,半年里深居简出。刘镇的群众很少见到她,见到了也是一张表情冷漠的脸,群众说她是一张寡妇脸。只有少数细心的人发现了她的变化,这些人说林红的衣着越来越时髦,越来越名牌。原来的旧房子闲置了半年以后,林红开始抛头露面,结束了她的隐居生活,重新回到刘镇群众的视野之中。她把旧房子装修一新变成了美发厅,自己做起了美发厅老板。林红的美发厅从此音乐响起,霓虹灯闪烁,生意日渐兴隆。我们刘镇的男群众来到林红的美发厅时,不说“理发”这个土包子词语,个个洋气地说“美个发”;平日里说话粗鲁的人也不说“理发”,他们说“美他妈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