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冒险的远足。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农村孩子,动身去看他刚刚死去的外祖父。他可能是觉得路上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就叫上在夏天中午里闲逛的我。他骗我只有很近的路,马上就能回来,我就跟着他去了。我们在烈日下走了足足有三个小时,这个家伙一路上反复说:就在前面拐弯那地方。可是每次拐了弯以后他仍然这么说,把我累得jīng疲力尽,最后到那地方时恰恰不用拐弯了。他一到那地方就不管我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是明天。这使我非常紧张,我迅速联想到父母对我的惩罚。我缠着他,硬要他立刻带我回去,他gān脆就不理我。于是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老人下葬时,我嚎啕大哭,哭得比谁都要伤心。后来是他的一个表哥,大约十六七岁,送我回了家。我记得他有一张瘦削的脸,似乎很白净,路上他不停地和我说话,他笑的样子使我当时很崇拜。他详细告诉我夜晚如何到竹林里去捕麻雀,他那时在我眼中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成年人如此亲密地说话,所以我非常喜欢他。那天回到家中时天都黑了,一迸家门我就淹没在父母的训斥之中,害怕使我忘记了一切。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我才又想起他。他送我回家后,都没有跨迸我的家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上被一种劣质的颜料涂抹后,显得十分古怪。他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根绳子固定在两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则是土地。人们把他放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后盖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父亲的放大镜,挖个坑放进去盖上泥土一样。土地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夏日里,这个老人生前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广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样沉默地迎接了他。
1992年3月12日
在我小时候,包子和饺子都是属于奢侈的食物,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有希望吃到。那时候,我还年轻的父亲手里捧着一袋面粉回家时,总喜欢大叫一声: 面粉来啦! 这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为美好的声音。
然后,我父亲用肥皂将脸盆洗gān净,把面粉倒人脸盆,再加上水,他就开始用力地揉起了面粉。我的工作就是使劲地按住脸盆,让它不要被父亲的力气掀翻。我父亲高大qiáng壮,他揉面粉时显得十分有力,我就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接住脸盆,脸盆仍然在桌上不停地跳动,将桌子拍得 咯咯 直响。这时候,我父亲就会问我: 你猜一猜,今天我们吃的是包子呢?还是饺子?
我需要耐心地等待。我要看他是否再往面粉里加上发酵粉,如果加上了,他又将脸盆抱到我的chuáng上,用我的被子将脸盆捂起来,我就会立刻叫: 吃包子。
如果他揉完了面粉,没有加发酵粉,而是将调好味的馅儿端了过来,我就知道接下去要吃到的一定是饺子了。
这是我小时候判断包子和饺子区别时的重要标志。包子的面粉通过发酵,蒸熟后里面有许多小孔,吃到嘴里十分松软。而包饺子的面粉是不需要发酵的,我们称之为 死面 。当然,将它们做完后放在桌上时,我就不需要这些知识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区别,形状圆圆的一定是包子;像耳朵一样的自然是饺子了。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他的老家山东。我记得我们先是坐船,接着坐上了汽车,然后坐的是火车,到了山东以后,我们又改坐汽车,最后我们是坐着马车进人我父亲的村庄。那是冬天的时候,田野里一片枯huáng,父亲带着我走进了他姑妈的家。我的祖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父亲的姑妈,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当时正坐在灶前烧火,见到分别近二十年的侄儿回来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哇哇 地与我父亲说了一堆我那时候听不懂的山东
话。然后揭开锅盖,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
这是我到父亲家乡吃到的第一顿饭。在父亲老家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喝玉米糊。那地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走红运,张嘴飞迸白摸摸。白摸摸就是馒头,或者说是没有馅的包子。意思就是谁要是吃上了馒头,谁就jiāo上好运了。遇上了好运才只是吃到馒头,如果吃到了饺子或者包子,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运了。所以我在父亲姑妈的家里,只能每天喝玉米糊。
在我们快要离开时,我终于吃上了一次饺子。那是我父亲的表弟来看我们,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块猪肉,一迸村庄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这些孩子一年里见不到几次猪肉,他们流着口水紧跟着我父亲的表弟,来到了我父亲姑妈的家门口。当我父亲和他的姑妈、表弟坐在坑上包饺子时,那些孩子还不时地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张望一下。
当饺子煮熟后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我吃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饺子。我咬了一口,那饺子和盐一样既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如同抓一把盐放进嘴里似的,把我咸得满头大汗,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喝玉米糊,来消除嘴里的咸味。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他家乡的饺子不是作为点心来吃的,而是喝玉米糊时让嘴巴奢侈一下的菜,就像我们南方喝粥时吃的咸菜一样。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每一个学期部会安排一次学工,或者是学农和学军。学工就是让我们去工厂做工,学农经常是去农村收割稻子,而我们最喜欢的是学军。学军就是学习解放军,让我们一个年级的孩子排成队行军,走向几十里路外的某一个目的地。我们经常是天没亮献出发了,自带午餐,到了目的地后坐下来吃完午餐,然后又走回来,回家时往往已经是天黑了。
这也是我除了逢年过节以外,仍然有希望吃到包子的日子。我母亲会给我一角钱,让我自己去街上买两个包子,用旧报纸包起来放进书包,这就是我学军时的午餐。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味。我的哥哥这时候总能分享这一份美味。当时我是用一根绳子系裤子,我没有皮带,而我哥哥有一根皮带,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衣服外面再扎上一根皮带,这样我会感到自己真正像一个军人了。于是我就用一个包子去和哥哥jiāo换皮带。
在我学军的这一天,我和哥哥天没有亮就出门,我们走到街上的点心店,我用母亲给的一角钱买下两个包子,那是刚出笼的包子,蒸发着热气,带着麦子的香味来到我的手中,我看着哥哥取下自己的皮带,他先jiāo给我皮带,我才递给他包子。我将剩下的一个包子放进书包,将哥哥的皮带扎在衣服外面,然后向学校跑去。我哥哥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他一手提着快要滑下来的裤子,另一只手拿着包子边吃边走。接下去他会去找一根绳子,随便对付一
天,因为到了晚上我就会把皮带还给他。
我活了三十多年,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包子和饺子,我的胃消化它们的同时,我的记忆也消化了它们,我忘记了很多可能是有趣的经历,不过有一次令我难忘。那是十年前,我们几个人去天津,天津的朋友请我们去狗不理包子铺吃饭。
那一天,我们在狗不理包子铺坐下来以后,刚好十个人。各式各样的包子一笼一笼端了上来,每笼十个包子,刚好一人一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有七十多个品种,区别全在馅里面,有猪肉馅、牛肉馅、羊肉馅,有虾肉馅、鱼肉馅,还有各种蔬菜馅;有甜的、有咸的,也有酸的和苦的,有几十类。刚坐下来的时候,我们雄心勃勃,准备将所有的品种全部品尝,可是吃到第三十六笼以后,我们谁也吃不下去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胃撑得像包子皮一样
薄,谁也不敢再吃了,再吃就会将胃撑破了,而桌上包子还在增加,最后我们发现就是看着这些包子,也便我们感到害怕了,于是我们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梯,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街上。
我们一行十个人站在街道旁,谁也不敢立刻过马路,我们吃得太多了,使我们走路都非常困难,我们怕自己走得太慢,会被街上快速行驶的汽车撞死。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样站在街道上,互相看着嘿嘿地笑,其实我们是想放声大笑,可是我们不敢,我们怕大笑会会将胃笑破。我们一边嘿嘿地笑,以便打着嗝,打出来的嗝有着五花八门的气味,这时候我们想起了中国的那句古老的成语——百感jiāo集。
意大利《晚邮报》请我写一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自五十周年的文章,我就想起前几天和几位朋友社长安街旁的饭店吃晚饭,吃完饭准备回家时,发现长安街已经封锁了,说是国庆游行的队伍正在排练,我只能让出租车绕很远的路回家。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晚上十点钟以后,长安街都会被封锁,就是为了参加国庆的队伍进行游行排练。我在报纸上读到:到了国庆节的那一天,参加游行庆祝的人有五十万。这只是参加表演的人
数,如果算上前去观看的人,我想肯定会有一百多万。我还在报纸上读到:国庆时,在天安门广场东侧,北京最大的公共厕所将会建成开放,报纸上说这个厕所有四百七十平方米,而且还用文学的语言描述它—— 洁白的地板砖,jīng致的壁墙,舒缓的轻音乐,宽敞舒适的大厅,空调……
我定居北京己经有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在国庆节这天去长安街上的天安门广场。可是想想过去,天安门广场对我来说是令人神往的地方。我是在中国的南方出生和长大的,应该说,我是在一个压抑人性和令人恐惧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位女同学仅仅是将毛泽东的画像折叠了一下,便被当成了反革命分子,十来岁的小小年纪就被揪到台上批斗。那时候因为将毛泽东比喻成太阳,因此在傍晚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说太阳落山了,更不敢说太阳掉下去了,只能说天黑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天天唱着这样的歌: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我想起来曾经有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大约十五岁左右,站在广场中央,背景就是天安门城楼,而且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也在照片里隐约可见。有趣的是这张照片并不是摄于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而是摄于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的照相馆里。当时我站着的地方不过十五平方米,天安门广场其实是画在墙上的布景。可是从照片上看,我像是真的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惟一的破绽就是我身后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我非常珍爱这一张照片,因为它凝聚了我少年时代全部的梦想,或者说也是很多居住在北京之外的人的梦想。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差不多所有的城市和小镇的照相馆里,都有一幅天安门广场的布景,满足人们画饼充饥的愿望。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安门广场差不多就是共和国的象征。可惜的是这张令我难忘的照片后来遗失了。
在我印象里,每一年的国庆都有一部纪录片,不过当这一年的纪录片发行到我居住的小镇上放映讨,往往己经是冬天了。我还记得自己穿着臃肿的棉农,顶着夜晚的寒风向电影院走去的情景,然后坐在设有暖气的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初秋的天安门广场,毛泽东站在城楼上向着游行的队伍挥手,只有他一个人有挥手的权力,其他的人只能以鼓掌的方式向游行队伍致意。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夜色降咕后,毛泽东他们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桌上摆着令我垂涎三尺的水果和糕点,广场的上空被礼花照得一片通明,这是少年时期最让我心旷神怡的情景。当时我们过年过节最多是放几个鞭pào,如此多的礼花在空中长时间的开放,虽然是在银幕上,也足以让我目瞪口呆。在后来有关国庆的纪录片里,出现了西哈努克,一个被废除了王位的柬埔寨国王,还有他的首相宾努亲王。西哈努克笑容可掬,宾努亲王歪着脑袋像钟摆似的不停地点着头。这时候我已经进人了想入非非的少年时期,西哈努克和宾努的两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吸引了我,她们在以后的国庆记录片中每一次出现,都让我感到是找到了纪录片的主题。而白天的游行和夜晚的礼花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连毛泽东都不重要了。在那个时期,西哈努克和宾努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羡慕的两个男人。尤其是那个宾努亲王,我心想他都老成那样了,而且连头都抬不直,可是他的夫人却是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