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_余华【完结】(3)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了我的脑袋,我流了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开,向村口走去,走向父亲的田间。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chuī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我在走近蔬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

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qiáng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当弟弟张嘴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饶。哥哥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不一样了。

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哥哥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榆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哥才使我满脸是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生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父亲和哥哥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

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业簿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偿还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树。我记得在一个初chūn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现枯gān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无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然和暗示昔日屈rǔ的语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自来到了。

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人永远无法弥补的隔膜,使我不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láng藉。

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紧挨在一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qiáng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最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年龄。为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孩子口齿清楚。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去。后来我突然看到父亲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就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淋地想爬上来,被王跃进一脚又踢回到稻田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他顺手一推,母亲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jī一样,láng狈不堪地挣扎着。两人挤在一起的耻rǔ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

后来,我的哥哥挥着菜刀冲了过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紧随其后,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qiáng大的王家两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赶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时,两兄弟各持一把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

弟弟在哥哥jīng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得英勇无比。但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观瞧,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的人,还是反对父亲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这么坏的人了。在家中,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则成了众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家。两个城里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口的粪池旁,但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下,此后是弟弟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两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

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下班后在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

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

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

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和在孙dàng的王立qiáng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

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裂舌燥地躺在chuáng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

后来是母亲走到我chuáng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

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

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dàng的五年生活里,王立qiáng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

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

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

“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

“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yīn沉。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

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jiāo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

“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jiāo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rǔ房、大腿等一些赤luǒluǒ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cháo。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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