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但我在那《为翻译辩护》中,所希望于批评家的,实在有三点:一,指出坏的;二,奖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而穆木天先生所实做的是第一句。以后呢,可能有别的批评家来做其次的文章,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疑问。
所以我要再来补充几句:倘连较好的也没有,则指出坏的译本之后,并且指明其中的那些地方还可以于读者有益处。
此后的译作界,恐怕是还要退步下去的。姑不论民穷财尽,即看地面和人口,四省是给日本拿去了,一大块在水淹,一大块在旱,一大块在打仗,只要略略一想,就知道读者是减少了许许多了。因为销路的少,出版界就要更投机,欺骗,而拿笔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机,欺骗。即有不愿意欺骗的人,为生计所压迫,也总不免比较的粗制滥造,增出些先前所没有的缺点来。走过租界的住宅区邻近的马路,三间门面的水果店,晶莹的玻璃窗里是鲜红的苹果,通huáng的香蕉,还有不知名的热带的果物。但略站一下就知道:这地方,中国人是很少进去的,买不起。我们大抵只好到同胞摆的水果摊上去,化几文钱买一个烂苹果。
苹果一烂,比别的水果更不好吃,但是也有人买的,不过我们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脾气: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爱人身上生几个疮,固然不至于就请律师离婚,但对于作者,作品,译品,却总归比较的严紧,萧伯纳坐了大船〔2〕,不好;巴比塞〔3〕不算第一个作家,也不好;译者是“大学教授,下职官员”〔4〕,更不好。好的又不出来,怎么办呢?我想,还是请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来救一救急罢。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这么一办,译品的好坏是明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
但这一类的批评,在中国还不大有,即以《自由谈》所登的批评为例,对于《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就是专指烂疤的;记得先前有一篇批评邹韬奋〔5〕先生所编的《高尔基》的短文,除掉指出几个缺点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前者我没有看过,说不出另外可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后者却曾经翻过一遍,觉得除批评者所指摘的缺点之外,另有许多记载作者的勇敢的奋斗,胥吏的卑劣的yīn谋,是很有益于青年作家的,但也因为有了烂疤,就被抛在筐子外面了。
所以,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这正如“拾荒”一样,是很辛苦的,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的。
九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2〕萧伯纳于一九三三年乘英国皇后号轮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七日途经上海。
〔3〕巴比塞(H.Barbusse,1873—1935)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4〕“大学教授,下职官员”这是邵洵美在《十日谈》杂志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发表的《文人无行》一文中的话:“大学教授,下职官员,当局欠薪,家有儿女老少,于是在公余之暇,只得把平时借以消遣的外国小说,译一两篇来换些稿费……。”〔5〕邹韬奋(1895—1944)原名恩润,江西余江人,政论家、出版家。曾主编《生活》周刊,创办生活书店,著有《萍踪寄语》等书。《高尔基》(原书名《革命文豪高尔基》)是他根据美国康恩所著的《高尔基和他的俄国》一书编译而成,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这里所谈的批评,是指林翼之的《读〈高尔基〉》一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罗怃
古书中寻活字汇,是说得出,做不到的,他在那古书中,寻不出一个活字汇。
假如有“可看《文选》的青年”在这里,就是高中学生中的几个罢,他翻开《文选》来,一心要寻活字汇,当然明知道那里面有些字是已经死了的。然而他怎样分别那些字的死活呢?大概只能以自己的懂不懂为标准。但是,看了六臣注〔2〕之后才懂的字不能算,因为这原是死尸,由六臣背进他脑里,这才算是活人的,在他脑里即使复活了,在未“可看《文选》的青年”的眼前却还是死家伙。所以他必须看白文。
诚然,不看注,也有懂得的,这就是活字汇。然而他怎会先就懂得的呢?这一定是曾经在别的书上看见过,或是到现在还在应用的字汇,所以他懂得。那么,从一部《文选》里,又寻到了什么?
然而施先生说,要描写宫殿之类的时候有用处。这很不错,《文选》里有许多赋是讲到宫殿的,并且有什么殿的专赋。
倘有青年要做汉晋的历史小说,描写那时的宫殿,找《文选》是极应该的,还非看“四史”《晋书》〔3〕之类不可。然而所取的僻字也不过将死尸抬出来,说得神秘点便名之曰“复活”。如果要描写的是清故宫,那可和《文选》的瓜葛就极少了。
倘使连清故宫也不想描写,而豫备工夫却用得这么广泛,那实在是徒劳而仍不足。因为还有《易经》和《仪礼》〔4〕,里面的字汇,在描写周朝的卜课和婚丧大事时候是有用处的,也得作为“文学修养之根基”,这才更像“文学青年”的样子。十一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申报·自由谈》。〔2〕六臣注《文选》在唐代先有李善注,后有“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注,合称六臣注。
〔3〕“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的合称。《晋书》,唐代房玄龄等撰,记述晋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4〕《仪礼》又称《礼经》,儒家经典,chūn秋战国时代一部分礼制资料的汇编。
罗怃
在洋场上,用一瓶qiáng水去洒他所恨的女人,这事早经绝迹了。用些秽物去洒他所恨的律师,这风气只继续了两个月。最长久的是造了谣言去中伤他们所恨的文人,说这事已有了好几年,我想,是只会少不会多的。
洋场上原不少闲人,“吃白相饭”尚且可以过活,更何况有时打几圈马将。小妇人的嘁嘁喳喳,又何尝不可以消闲。我就是常看造谣专门杂志之一人,但看的并不是谣言,而是谣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样出奇的幻想,怎样别致的描写,怎样险恶的构陷,怎样躲闪的原形。造谣,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谣言,恐怕我也会爱他的本领。
但可惜大抵没有这样的才能,作者在谣言文学上,也还是“滥竽充数”〔2〕。这并非我个人的私见。讲什么文坛故事的小说不流行,什么外史也不再做下去,〔3〕可见是人们多已摇头了。讲来讲去总是这几套,纵使记性坏,多听了也会烦厌的。想继续,这时就得要才能;否则,台下走散,应该换一出戏来叫座。
譬如罢,先前演的是《杀子报》〔4〕罢,这回就须是《三娘教子》〔5〕,“老东人呀,唉,唉,唉!”
而文场实在也如戏场,果然已经渐渐的“民德归厚”〔6〕了,有的还至于自行声明,更换办事人,说是先前“揭载作家秘史,虽为文坛佳话,然亦有伤忠厚。以后本刊停登此项稿件。……以前言责,……概不负责。”(见《微言》〔7〕为了“忠厚”而牺牲“佳话”,虽可惜,却也可敬的。
尤其可敬的是更换办事人。这并非敬他的“概不负责”,而是敬他的彻底。古时候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这一种玩意儿,实在已不足以昭大信于天下:令人办事有点为难了。
不过,尤其为难的是忠厚文学远不如谣言文学之易于号召读者,所以须有才能更大的作家,如果一时不易搜求,那刊物就要减色。我想,还不如就用先前打诨的二丑挂了长须来唱老生戏,那么,暂时之间倒也特别而有趣的。十一月四日。
附记:这一篇没有能够发表。
次年六月十九日记。
〔1〕本篇当时未能在报刊发表。
〔2〕“滥竽充数”出自《韩非子·内储说》所载的一个故事:“齐宣王使人chuī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chuī竽,宣王说(悦)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oe⊥趿ⅲ靡灰惶κ刻印!〔3〕这里说的“文坛故事的小说”、“外史”,指当时一些反动、无聊的文人恶意编造的影she文化界人士的作品,如张若谷的《婆汉迷》、杨邨人的《新儒林外史》(只写了第一回)等。〔4〕《杀子报》一出表现yín恶、凶杀和迷信思想的旧戏。〔5〕《三娘教子》一出宣传节义思想的旧戏。“老东人”是戏中老仆人薛保对主人薛广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