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风月谈_鲁迅【完结】(4)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表现得最分明的是电车上的卖票人。纯熟之后,他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像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付钱而不给票,客人本该索取的,然而很难索取,也很少见有人索取,因为他所揩的是洋商的油〔2〕,同是中国人,当然有帮忙的义务,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这时候,不但卖票人要报你憎恶的眼光,连同车的客人也往往不免显出以为你不识时务的脸色。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
在上海,如果同巡捕,门丁,西崽之类闲谈起来,他们大抵是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
揩油 的生活有福了。这手段将更加展开,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于帝国主义的复仇。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所谓 高等华人 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模子。
但是,也如 吃白相饭 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有他的道德的。倘被查票人查出他收钱而不给票来了,他就默然认罚,决不说没有收过钱,将罪案推到客人身上去。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七日《申报 自由谈》。〔2〕揩的是洋商的油解放前,上海租界内的电车是分别由英商和法商投资的两个电车公司经营的。

笔头也是尖的,也要钻。 言 路 的 窄, 现 在 也 正 如 活 路 一 样, 所 以(以上十五字,刊出时作 别的地方钻不进 )只好对于文艺杂志广告的夸大,前去刺一下。一看杂志的广告,作者就个个是文豪,中国文坛也真好像光焰万丈,但一面也招来了鼻孔里的哼哼声。然而,著作一世,藏之名山,以待考古团的掘出的作家,此刻早已没有了,连自作自刻,订成薄薄的一本,分送朋友的诗人,也已经不大遇得到。现在是前周作稿,次周登报,上月剪贴,下月出书,大抵仅仅为稿费。倘说,作者是饿着肚子,专心在为社会服务,恐怕说出来有点要脸红罢。就是笑人需要稿费的高士,他那一篇嘲笑的文章也还是不免要稿费。但自然,另有薪水,或者能靠女人奁资养活的文豪,都不属于这一类。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上海的各式各样的文豪,由于 商定 ,是 久已夫,已非一日矣 〔2〕的了。
商家印好一种稿子后,倘那时封建得势,广告上就说作者是封建文豪,革命行时,便是革命文豪,于是封定了一批文豪们。别家的书也印出来了,另一种广告说那些作者并非真封建或真革命文豪,这边的才是真货色,于是又封定了一批文豪们。别一家又集印了各种广告的论战,一位作者加上些批评,另出了一位新文豪。
还有一法是结合一套脚色,要几个诗人,几个小说家,一个批评家,商量一下,立一个什么社,登起广告来,打倒彼文豪,抬出此文豪,结果也总可以封定一批文豪们,也是一种的 商定 。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后来的书价,就不免指出文豪们的真价值,照价二折,五角一堆,也说不定的。不过有一种例外:虽然铺子出盘,作品贱卖,却并不是文豪们走了末路,那是他们已经 爬了上去 ,进大学,进衙门,不要这踏脚凳了。
十一月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申报 自由谈》。
〔2〕 久已夫,已非一日矣 这是对叠chuáng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模仿,清代梁章钜《制义丛话》卷二十四曾引有这样的句子: 久已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 。

看过了《第三种人的 推 》〔2〕,使我有所感:的确,现在 推 的工作已经加紧,范围也扩大了。三十年前,我也常坐长江轮船的统舱,却还没有这样的 推 得起劲。
那时候,船票自然是要买的,但无所谓 买铺位 ,买的时候也有,然而是另外一回事。假如你怕占不到铺位,一早带着行李下船去罢,统舱里全是空铺,只有三五个人们。但要将行李搁下空铺去,可就窒碍难行了,这里一条扁担,那里一束绳子,这边一卷破席,那边一件背心,人们中就跑出一个人来说,这位置是他所占有的。但其时可以开会议,崇和平,买他下来,最高的价值大抵是八角。假如你是一位战斗的英雄,可就容易对付了,只要一声不响,坐在左近,待到铜锣一响,轮船将开,这些地盘主义者便抓了扁担破席之类,一溜烟都逃到岸上去,抛下了卖剩的空铺,一任你悠悠然搁上行李,打开睡觉了。倘或人浮于铺,没法容纳,我们就睡在铺旁,船尾, 第三种人 是不来 推 你的。只有歇在房舱门外的人们,当账房查票时却须到统舱里去避一避。
至于没有买票的人物,那是要被 推 无疑的。手续是没收物品之后,吊在桅杆或什么柱子上,作要打之状,但据我的目击,真打的时候是极少的,这样的到了最近的码头,便把他 推 上去。据茶房说,也可以 推 入货舱,运回他下船的原处,但他们不想这么做,因为 推 上最近的码头,他究竟走了一个码头,一个一个的 推 过去,虽然吃些苦,后来也就到了目的地了。
古之 第三种人 ,好像比现在的仁善一些似的。
生活的压迫,令人烦冤,胡涂中看不清冤家,便以为家人路人,在阻碍了他的路,于是乎 推 。这不但是保存自己,而且是憎恶别人了,这类人物一阔气,出来的时候是要 清道 的。
我并非眷恋过去,不过说,现在 推 的工作已经加紧,范围也扩大了罢了。但愿未来的阔人,不至于把我 推 上 反动 的码头去 则幸甚矣。
七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七日《申报 自由谈》。
〔2〕《第三种人的 推 》载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申报 自由谈》,作者署名达伍。他所说的 第三种人 ,是指鲁迅在《推》中所说的 洋大人 和 上等 华人以外的另一种人。达伍的文中说: 这种人,既非 上等 ,亦不便列作下等。然而他要帮闲 上等 的来推 下等 的。 又举长江轮船上的情形为例说: 买了统舱票的要被房舱里的人推,单单买了船票,而不买chuáng位的要被无论那一舱的人推,推得你无容身之地。至于连船票也买不起的人,就直率了当,推上岸或推下水去。万一船开了,才被发现,就先在你身上穷搜一遍,在衣角上或裤腰带里搜出一毛两毛,或十几枚铜元,尽数取去,充作船费,然后把你推下船底的货舱了事。 这些事,都由船上的 帮闲 者们来gān,使用的是 第三种推 法。

文雅书生中也真有特别善于下泪的人物,说是因为近来中国文坛的混乱〔2〕,好像军阀割据,便不禁 呜呼 起来了,但尤其痛心诬陷。
其实是作文 藏之名山 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 坛 ,便不免有斗争,甚而至于谩骂,诬陷的。明末太远,不必提了;清朝的章实斋和袁子才〔3〕,李莼客和赵厓叔〔4〕,就如水火之不可调和;再近些,则有《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5〕,《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6〕,也都非常猛烈。当初又何尝不使局外人摇头叹气呢,然而胜负一明,时代渐远,战血为雨露洗得gāngān净净,后人便以为先前的文坛是太平了。在外国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抵只知道嚣俄和霍普德曼〔7〕是卓卓的文人,但当时他们的剧本开演的时候,就在戏场里捉人,打架,较详的文学史上,还载着打架之类的图。
所以,无论中外古今,文坛上是总归有些混乱,使文雅书生看得要 悲观 的。但也总归有许多所谓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灭亡,只有配存在者终于存在,以证明文坛也总归还是gān净的处所。增加混乱的倒是有些悲观论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8〕的论调,将一切作者,诋为 一丘之貉 。这样子,扰乱是永远不会收场的。然而世间却并不都这样,一定会有明明白白的是非之别,我们试想一想,林琴南〔9〕攻击文学革命的小说,为时并不久,现在那里去了?
只有近来的诬陷,倒像是颇为出色的花样,但其实也并不比古时候更厉害,证据是清初大兴文字之狱的遗闻。况且闹这样玩意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文人,十中之九,乃是挂了招牌,而无货色,只好化为黑店,出卖人肉馒头的小盗;即使其中偶然有曾经弄过笔墨的人,然而这时却正是露出原形,在告白他自己的没落,文坛决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
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
八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四日《申报 自由谈》,原题《悲观无用论》。
〔2〕中国文坛的混乱一九三三年八月九日《大晚报 火炬》载小仲的《中国文坛的悲观》一文,其中说: 中国近几年来的文坛,处处都呈现着混乱,处处都是政治军阀割据式的小缩影 , 文雅的书生,都变成狰狞面目的凶手 , 把不相gān的帽子硬套在你的头上, 直冤屈到你死! 并慨叹道: 呜呼!中国的文坛! 〔3〕章实斋(1738 1801)名学诚,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代史学家。袁子才(1716 1798),名枚,字子才,浙江钱塘(今杭县)人,清代诗人。袁枚死后,章学诚在《丁巳札记》内针对袁枚论诗主张性灵及收纳女弟子的事,攻击袁枚为 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 。此外,他又著有《妇学》、《妇学篇书后》、《书坊刻诗话后》等文,也都是攻击袁枚的。
〔4〕李莼客(1830 1894)名慈铭,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人,清末文学家。赵 质澹ǎ保福玻埂保福福矗* 质澹憬峄耍迥┦*画篆刻家。李慈铭在所著《越缦堂日记》中常称赵之谦为 妄人 ,攻击赵之谦 亡赖险诈,素不知书 , 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 。(见光绪五年十一月廿九日日记)
〔5〕《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指清末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同梁启超主办的《新民丛报》关于民主革命和君主立宪的论争。《民报》,月刊,一九○五年十一月在日本东京创刊,一九○八年冬被日本政府查禁,一九一○年初在日本秘密印行两期后停刊。《新民丛报》,半月刊,一九○二年二月在日本横滨创刊,一九○七年冬停刊。〔6〕《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指《新青年》派和当时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封建复古派进行的论争。《新青年》, 五四 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综合性月刊。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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