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昨天的贵报,知道你预备将这桩公案请贵报的读者来参加讨论。我不知能不能请求你取销这个计划。我常常想,两个人在报纸上作文字战,其情形正如弧光灯下的拳击手,而报纸编辑正如那赶来赶去的瘦裁判,读者呢,就是那些在黑暗里的无理智的看客。瘦裁判总希望拳击手一回合又一回合地打下去,直到其中的一个倒了下来,One,Two,Three……站不起来,于是跑到那喘着气的胜者身旁去,举起他的套大皮手套的膀子,高喊着“Mr.XWintheChampion.”你试想想看,这岂不是太滑稽吗?现在呢,我不幸而自己做了这两个拳击手中间的一个,但是我不想为了瘦裁判和看客而继续扮演这滑稽戏了。并且也希望你不要做那瘦裁判。你不看见今天《自由谈》上止水先生的文章中引着那几句俗语吗?“舌头是扁的,说话是圆的”,难道你以为从读者的讨论中会得有真是非产生出来呢?
施蛰存。十月十八日。
十月十九日,《大晚报》《火炬》。
《扑空》正误丰之余前几天写《扑空》的时候,手头没有书,涉及《颜氏家训》之处,仅凭记忆,后来怕有错误,设法觅得原书来查了一查,发见对于颜之推的记述,是我弄错了。其《教子篇》云:“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然则齐士的办法,是庚子以后官商士绅的办法,施蛰存先生却是合齐士与颜氏的两种典型为一体的,也是现在一部分的人们的办法,可改称为“北朝式道德”,也还是社会上的严重的问题。
对于颜氏,本应该十分抱歉的,但他早经死去了,谢罪行否都不相gān,现在只在这里对于施先生和读者订正我的错误。
十月二十五日。
突围施蛰存
(八)对于丰之余先生,我的确曾经“打了几拳”,这也许会成为我毕生的遗憾。但是丰先生作《扑空》,其实并未“空”,还是扑的我,站在丰先生那一方面(或者说站在正邪说那方面)的文章却每天都在“剿”我,而我却真有“一个人的受难”之感了。
但是,从《扑空》一文中我发现了丰先生作文的逻辑,他说“我早经声明,先前的文字并非专为他个人而发的”。
但下文却有“因为他辩驳的话比我所预料的还空虚”。不专为我而发,但已经预料我会辩驳,这又该作何解?
因为被人“指摘”了,我也觉得《庄子》与《文选》这两本书诚有不妥处,于是在给《大晚报》编辑的信里,要求他许我改两部新文学书,事实确是如此的。我并不说丰先生是恨我没有推荐这两部新文学书而“反对《庄子》与《文选》”的,而丰先生却说我存着这样的心思,这又岂是“有伦次”的话呢?
丰先生又把话题搭到《颜氏家训》,又搭到我自己正在读的两本书,并为一谈,说推荐《颜氏家训》是在教青年学鲜卑语,弹琵琶,以服事贵人,而且我还以身作则,在读一本洋书;说颜之推是“儒士似的,却又归心于佛”,因而我也看一本佛书;从丰先生的解释看起来,竟连我自己也失笑了,天下事真会这样巧!
我明明记得,《颜氏家训》中的确有一个故事,说有人教子弟学鲜卑语,学琵琶,但我还记得底下有一句:“亦不愿汝曹为之”,可见颜之推并不劝子弟读外国书。今天丰先生有“正误”了,他把这故事更正了之后,却说:“施蛰存先生却是合齐士与颜氏的两种典型为一体的。”
这个,我倒不懂了,难道我另外还介绍过一本该“齐士”的著作给青年人吗?如果丰先生这逻辑是根据于“自己读外国书即劝人学鲜卑语”,那我也没话可说了。丰先生似乎是个想为儒家争正统的人物,不然何以对于颜之推受佛教影响如此之鄙薄呢?何以对于我自己看一本《释迦传》如此之不满呢?这里,有两点可以题出来:(一)《颜氏家训》一书之价值是否因《归心篇》而完全可以抹杀?况且颜氏虽然为佛教张目,但他倒并不鼓chuī出世,逃避现实,他也不过列举佛家与儒家有可以并行不悖之点,而采佛家报应之说,以补儒家道德教训之不足,这也可以说等于现在人引《圣经》或《可兰经》中的话一样。(二)我看一本《佛本行经》,其意义也等于看一本《谟罕默德传》或《基督传》,既无皈佛之心,更无劝人学佛之行,而丰先生的文章却说是我的“渡世法”,妙哉言乎,我不免取案头的一本某先生舍金上梓的《百喻经》而引为同志矣。
我以前对于丰先生,虽然文字上有点太闹意气,但的确还是表示尊敬的,但看到《扑空》这一篇,他竟骂我为“洋场恶少”了,切齿之声俨若可闻,我虽“恶”,却也不敢再恶到以相当的恶声相报了。我呢,套一句现成诗:“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原是无足重轻,但对于丰先生,我想该是会得后悔的。今天读到《〈扑空〉正误》,则又觉得丰先生所谓“无端的诬赖,自己的猜测,撒娇,装傻”,又正好留着给自己“写照”了。(附注)《大晚报》上那两个标题并不是我自己加的,我并无“立场”,也并不愿意因我之故而使《庄子》与《文选》这两部书争吵起来。
右答丰之余先生。(二十七日)。
十月三十一行,十一月一日,《自由谈》。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三、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大晚报》参看本卷第24页注〔4〕。该报自一九三三年四月起,增出《火炬》副刊,由崔万秋主编。
〔3〕“逍遥游”原为《庄子》书中的篇名,这里是借用。〔4〕《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著。颜本为南朝梁人,后投奔鲜卑族政权北齐。隋初,太子召为学士。他生活的时代,正是经过五胡之乱,鲜卑族居统治地位的时期。
〔5〕义和拳即义和团,清末我国北方农民和手工业者武装反对帝国主义的自发的群众组织。一九○○年(庚子)曾英勇抗击八国联车的侵略,后来在帝国主义和清政府的联合镇压下遭到失败。〔6〕施蛰存在《大晚报》征求答案的表格“目下所读之书”栏内,填了一部《文学批评之原理》(英国李却兹著)和一部《佛本行经》。
〔7〕《归心篇》是《颜氏家训》中的一篇。主旨在说明“内(佛)外(儒)两教,本为一体”,而对一些人加于佛教的批评和怀疑作种种解释,篇末并举有因果报应的例子数条。参看本篇“备考”《突围》。
〔8〕丰子恺(1898—1975)浙江桐乡人,美术家、散文家。〔9〕《孟子》儒家经典,是记载战国中期儒家代表人物孟轲的言行的书,由他的弟子纂辑而成。
旅隼
这几天,听涛社出了一本《肉食者言》〔2〕,是现在的在朝者,先前还是在野时候的言论,给大家“听其言而观其行”〔3〕,知道先后有怎样的不同。那同社出版的周刊《涛声》〔4〕里,也常有同一意思的文字。
这是查旧帐,翻开帐簿,打起算盘,给一个结算,问一问前后不符,是怎么的,确也是一种切实分明,最令人腾挪不得的办法。然而这办法之在现在,可未免太“古道”了。古人是怕查这种旧帐的,蜀的韦庄〔5〕穷困时,做过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较为通俗的《秦妇吟》,真弄得大家传诵,待到他显达之后,却不但不肯编入集中,连人家的钞本也想设法消灭了。当时不知道成绩如何,但看清朝末年,又从敦煌的山dòng中掘出了这诗的钞本,就可见是白用心机了的,然而那苦心却也还可以想见。
不过这是古之名人。常人就不同了,他要抹杀旧帐,必须砍下脑袋,再行投胎。斩犯绑赴法场的时候,大叫道,“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为了另起炉灶,从新做人,非经过二十年不可,真是麻烦得很。
不过这是古今之常人。今之名人就又不同了,他要抹杀旧帐,从新做人,比起常人的方法来,迟速真有邮信和电报之别。不怕迂缓一点的,就出一回洋,造一个寺,生一场病,游几天山;要快,则开一次会,念一卷经,演说一通,宣言一下,或者睡一夜觉,做一首诗也可以;要更快,那就自打两个嘴巴,淌几滴眼泪,也照样能够另变一人,和“以前之我”绝无关系。净坛将军〔6〕摇身一变,化为鲫鱼,在女妖们的大腿间钻来钻去,作者或自以为写得出神入化,但从现在看起来,是连新奇气息也没有的。
如果这样变法,还觉得麻烦,那就白一白眼,反问道:“这是我的帐?”如果还嫌麻烦,那就眼也不白,问也不问,而现在所流行的却大抵是后一法。
“古道”怎么能再行于今之世呢?竟还有人主张读经,真不知是什么意思?然而过了一夜,说不定会主张大家去当兵的,所以我现在经也没有买,恐怕明天兵也未必当。七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
〔2〕《肉食者言》原书作《食肉者言》,马成章编,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海听涛社出版。内收吴稚晖和现代评论派唐有壬、高一涵、周鲠生等人数年前所写的攻击北洋政府的文章十数篇。这书出版的用意,是在显示吴稚晖等当时的行为和以前的言论完全不符,因为当时吴稚晖已成为蒋介石的帮凶,唐有壬等也大都出任国民党政府的高级官吏。“肉食者”,指居高位,享厚禄的人,语见《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3〕“听其言而观其行”语见《论语·公冶长》:“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4〕《涛声》参看本卷第183页注〔13〕。〔5〕韦庄(约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人,晚唐五代时的诗人与词人,五代前蜀主王建的宰相。唐僖宗广明元年(880)huáng巢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长安时,韦庄因应试正留在城中,三年后(中和三年,883)他将当时耳闻目见的种种乱离情形,写成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这首诗在当时很流行,许多人家都将诗句刺在幛子上,又称他为“《秦妇吟》秀才”。诗中写了huáng巢入长安时一般公卿的láng狈以及官军骚扰人民的情状,因王建当时是官军杨复光部的将领之一,所以后来韦庄讳言此诗,竭力设法想使它消灭,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见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后来他的弟弟韦蔼为他编辑《浣花集》时也未将此诗收入。直到清光绪末年,英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先后在我国甘肃敦煌县千佛dòng盗取古物,才发现了这诗的残抄本。一九二四年王国维据巴黎图书馆所藏天复五年(905)张guī写本和伦敦博物馆所藏贞明五年(919)安友盛写本,加以校订,恢复了原诗的完整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