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先生
我对我对于你们一流人物,退让得够了。我那时的答话,就先不写在“必读书”栏,还要一则曰“若gān”,再则曰“参考”,三则曰“或”,以见我并无指导一切青年之意。我自问还不至于如此之昏,会不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样。那时的聊说几句话,乃是但以寄几个曾见和未见的或一种改革者,愿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而已。如先生者,倘不是“喂”的指名叫了我,我就毫没有和你扳谈的必要的。
照你大作的上文看来,你的所谓“……”,该是“卖国”。到我死掉为止,中国被卖与否未可知,即使被卖,卖的是否是我也未可知,这是未来的事,我无须对你说废话。但有一节要请你明鉴:宋末,明末,送掉了国家的时候;清朝割台湾,旅顺等地(3)的时候,我都不在场;在场的也不如你所“尝听说”似的,“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达尔文(4)的书还未介绍,罗素(5)也还未来华,而“老子,孔子,孟子,荀子辈”的著作却早经行世了。钱能训(6)扶乩则有之,却并没有要废中国文字,你虽然自以为“哈哈!我知道了”,其实是连近时近地的事都很不了了的。
你临末,又说对于我的经验,“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你不是又将自己的判决取消了么?判决一取消,你的大作就只剩了几个“啊”“哈”“唉”“喂”了。这些声音,可以吓洋车夫,但是无力保存国粹的,或者倒反更丢国粹的脸。鲁迅。
大家去谒灵,qiáng盗装正经。(2)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字街头》第二期,未署名。
(2)谒灵即谒陵。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申报》报导,参加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的中央委员于当日上午八时全体拜谒孙中山的陵墓。
我不知道事实如何,从小说上看起来,上海洋场上恶虔婆的bī勒良家妇女,都有一定的程序:冻饿,吊打。那结果,除被nüè杀或自杀之外,是没有一个不讨饶从命的;于是乎她就为所欲为,造成黑暗的世界。
这一次杨荫榆(2)的对付反抗她的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们,听说是先以率警殴打,继以断绝饮食的,(3)但我却还不为奇,以为还是她从哥仑比亚大学学来的教育的新法,待到看见今天报上说杨氏致书学生家长(4),使再填入学愿书,“不jiāo者以不愿再入学校论”,这才恍然大悟,发生无限的哀感,知道新妇女究竟还是老妇女,新方法究竟还是老方法,去光明非常辽远了。
女师大的学生,不是各省的学生么?那么故乡就多在远处,家长们怎么知道自己的女儿的境遇呢?怎么知道这就是威bī之后的勒令讨饶乞命的一幕呢?自然,她们可以将实情告诉家长的;然而杨荫榆已经以校长之尊,用了含胡的话向家长们撒下网罗了。
为了“品性”二字问题,曾有六个教员发过宣言(5),证明杨氏的诬妄。这似乎很触着她的致命伤了,“据接近杨氏者言”,她说“风cháo内幕,现已bào露,前如北大教员OO诸人之宣言,……近如所谓‘市民’之演说。……”(6)(六日《晨报》)直到现在,还以诬蔑学生的老手段,来诬蔑教员们。但仔细看来,是无足怪的,因为诬蔑是她的教育法的根源,谁去摇动它,自然就要得到被诬蔑的恶报。
最奇怪的是杨荫榆请警厅派警的信(7),“此次因解决风cháo改组各班学生诚恐某校男生来校援助恳请准予八月一日照派保安警察三四十名来校借资防护”云云,发信日是七月三十一日。入校在八月初,而她已经在七月底做着“男生来帮女生”的梦,并且将如此梦话,叙入公文,倘非脑里有些什么贵恙,大约总该不至于此的罢。我并不想心理学者似的来解剖思想,也不想道学先生似的来诛心,但以为自己先设立一个梦境,而即以这梦境来诬人,倘是无意的,未免可笑,倘是有意,便是可恶,卑劣;“学笈重洋,教鞭十载”(8),都白糟蹋了。
我真不解何以一定是男生来帮女生。因为同类么?那么,请男巡警来帮的,莫非是女巡警?给女校长代笔的,莫非是男校长么?
“对于学生品性学业,务求注重实际”(9),这实在是很可佩服的。但将自己夜梦里所做的事,都诬栽在别人身上,却未免和实际相差太远了。可怜的家长,怎么知道你的孩子遇到了这样的女人呢!
我说她是梦话,还是忠厚之辞;否则,杨荫榆便一钱不值;更不必说一群躲在黑幕里的一班无名的蛆虫!八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京报副刊》。(2)杨荫榆(?—1938)江苏无锡人,曾留学日本、美国。一九二四年二月,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政府,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压迫学生,激起进步师生的qiáng烈反对,一九二五年八月,北洋政府被迫将她免职。
(3)杨荫榆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一日,率领军警入校,殴打学生,截断电话线,关闭伙房,并qiáng行解散四个班级。
(4)杨氏致书学生家长指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杨荫榆以女师大名义向学生家长发出启事,其中说:“兹为正本清源之计,将大学预科甲、乙两部,高师国文系三年级及大学教育预科一年级四班先行解散,然后分别调查,另行改组,……奉上调查表两纸,希贵家长转告学生OOO严加考虑,择一填写,……如逾期不jiāo者,作为不愿再妊B邸薄*(据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晨报》报导)
(5)六个教员宣言应为七教员。指鲁迅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七教员联名发表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cháo宣言》。参看《集外集拾遗补编》。
(6)杨荫榆的这些话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晨报》所载《杨荫榆昨晚有辞职说》的报导:“风cháo内幕,现已bào露,前如北大教员OO诸人之宣言,近如中央公园开会所谓‘市民’对于该校学生之演说,加本人以英日帝国主义之罪名,实不愿受。”按,“市民”之演说,指八月二日李石曾、易培基等在北京各大学及女师大招待各界代表的会上以京师市民代表身份所作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