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_鲁迅【完结】(2)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 立言 ⑵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 名不正则言不顺 ⑶。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⑷,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 列传 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 正史 ⑸里; 自传 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 外传 , 内传 在那里呢?倘用 内传 ,阿Q又决不是神仙。 别传 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 本传 ⑹——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 博徒列传 ,而文豪迭更司⑺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 家传 ,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 小传 ,则阿Q又更无别的 大传 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 本传 ,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 引车卖浆者流 所用的话⑻,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⑼所谓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 这一句套话里,取出 正传 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⑽的 正传 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 某,字某,某地人也 ,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huáng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 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 著之竹帛 ⑾的事。若论 著之竹帛 ,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⑿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⒀,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 洋字 ,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⒁上的注解,说是 陇西天水人也 ,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 未庄人也 ,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 阿 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 历史癖与考据癖 的胡适之⒂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 行状 ⒃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 行状 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 行状 ;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 行状 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 阿Q真能做! 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 文童 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jīng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 长凳 ,他也叫 长凳 ,城里人却叫 条凳 ,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 先前阔 ,见识高,而且 真能做 ,本来几乎是一个 完人 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 癞 以及一切近于 赖 的音,后来推而广之, 光 也讳, 亮 也讳,再后来,连 灯 烛 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 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 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 犯忌 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huáng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 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 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jīng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huáng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 自轻自贱 不算外,余下的就是 第一个 。状元⒆不也是 第一个 么? 你算是什么东西 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⒇,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 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 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①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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