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家庭有一个普遍的框架、一夫一妻加一个孩子。那对夫妻,不管现在如何,在从前一对一的生活中多少会有些难忘的情感纠缠,一千对恋人有一千种爱情,làng漫和热烈有一千种,平庸和势利也有一千种,但当他们的情感结晶孕育出一个男婴或女婴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婴孩哇哇一哭,那个家庭便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同时也有什么东西在萌芽。
两人之家如此变成三口之家,重心偏移,从头再来,忙碌而疲惫的父母们无一例外地为自己的孩子营造一个宫廷一座丹墀,尽管那是微型的局限于单一家庭的,尽管有有意识和无意识之区分,尽管做父母的有时对这种劳累和忠诚怨声载道。
个人崇拜已经消逝,现在人们的一片忠心都指向自己的孩子,那便是父爱和母爱。
有一次在火车上听到邻座一对年轻情侣和一个中年妇女的谈话,谈话内容好像是关于那个男青年的母亲,男青年说,我晚上生意再忙,过了十点就要回家。我妈老是等门、我不回家她睡不着,我朝那个男青年会意地一笑,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中年妇女对此的反应,她笑着说,你妈儿女心这么重?犯不着那样,我儿子回来再晚,我睡我的,他又不是没钥匙。
不知怎么我记住了那个中年妇女的脸,我想那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母亲,便觉得那张脸讨厌,但是我不敢说我发现了一个不爱子女的母亲,我想那只是一种爱的持不同政见者。
假如要圈定母爱,一千个母亲也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母爱方式。
我女儿今年五岁,她的体重、胃口、性格等等方面都显示出她的幸福过剩,事实上自从女儿来到我和妻子之间,我便心甘情愿地的把家中的帝位让与女儿了。
夫妻两人不再甜言蜜语,甜言蜜语都在哄亥儿睡觉时说光了。夫妻两人时不时地会竞争在孩子心目中的爱,爸爸好还是妈妈好?爸爸和妈妈谁最爱你?如此诱供屡见不鲜。而孩子有时会耍两面派,面对爸爸时说爸爸最好,面对妈妈时说妈妈最好,面对两人时却狡黠地一笑说,爸爸妈妈都好。
一家三口如此甜蜜地处于心智较量中,或许就是一种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大概也不止一千种,我特别喜欢的是深夜离开写字台走进卧室,看见chuáng头灯在等着我,而妻子和女儿已经相拥人睡,我看见女儿的小手搭在妻子的脖颈上,五个小手指一齐闪烁着令我心醉的光芒。
幸福过剩的女儿在审美情趣和判断是非方面常常发生错误。
女儿挑选衣物和玩具时无一例外地嚷嚷说,我要红的!大红色的!不管在大人眼中那种红色是否好看,红是女儿的唯一选择,因此家里总是堆满了许多红色的东西,我曾经试图qiáng硬地纠正女儿的这种标准,但妻子说,就要红的,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喜欢就行。我想了想便也不加反对了,对自己说,反正不是原则性的问题。
什么是原则性的问题?我一直在寻找女儿身上的原则性问题,以便一改平索一味溺爱的父亲形象,但却不容易找到,有一次女儿朝一个亲戚吐唾沫,我觉得我找到了,正待发作时女儿说,他挠我痒痒,我让他停他不停,我只吐了一口。我下意识地想到原来事出有因,又说,小朋友能不能吐唾沫?女儿说,不能,下次我改正。我立刻就觉得事情过去了,虽然是吐唾沫,但事出有因,而且又保证改正,那也不算原则性问题了。
父爱和母爱往往会陷入一种愚蠢的无以清明的境地,或许永远都找不到一个原则性问题,直到那个受宠的孩子长大后打家劫舍的那一天,但我庆幸我生了个女儿,那种概率微乎其乎,因此在我一边检讨自己对女儿过份的溺爱时,一边却对自己说,没关系,我行我素吧。我妻子一直扬言要对孩子上规矩,昨天女儿练小提琴时我妻子一遍遍地训斥着女儿的漫不经心,女儿一遍遍地尖声哭号,我印象中这是女儿受苦受难的一天,也是我妻子铁石心肠的一天,我在楼上如坐针毡,后来小提琴终于流畅而优美地响起来,后来我妻子上楼了,表情郁郁地对我说,不行,我听她那么哭心里会发酸,像有什么东西在擦我的心,今天奖赏她,带她上街买玩具吧。
上街前女儿已经是欢欢喜喜的了,我怀着某种暖昧之心问她,妈妈今天骂你了吧?女儿想了想,很认真很响亮他说,妈妈是为了我好。妻子在旁边释然暗笑,我却不免讪讪无趣。
三日之家往往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许多言行存在着错误,许多错误的言行其实又没什么错误。
对于女性的印象和感觉,年复一年地发生着变化。世界上基本只有两类性别的人,女性作为其中之一,当然也符合事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因此一切都是符合科学原理和我个人的推测预料的。
二十年前我作为男童看身边的女人,至今还有清晰的记忆。恰逢七十中代的动dàng社会,我的听觉中常常出现一个清脆又宏亮的女人的高呼声,xxx万岁,打倒XXX,那是街头上高音喇叭里传来的群众大会的现场录音,或者是我在附近工厂会场的亲耳所闻。女性有一种得天独厚的嗓音,特别适宜于会场上领呼口号的角色,这是当时一个很顽固的印象。
七十年代的女性穿着蓝、灰、军绿色或者小碎花的上衣,穿着蓝灰军绿色或者黑色的裁剪肥大的裤子。夏天也有人穿裙子,只有学龄女孩穿花裙子,成年妇女的裙子则是蓝,灰、黑色的,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打了榴,最时鬃的追求美的姑娘会穿自裙子,质地是白“的确良”的,因为布料的原因,有时隐约可见裙子里侧的内裤颜色。这种白裙引来老年妇女和男性的侧目而视,在我们那条街上,穿白裙的始娘往往被视为“不学好”的làng女。
女孩子过了十八岁大多到乡下插队缀炼去了,街上来回走动的大多是已婚的中年妇女,她们拎着篮子去菜场排队买豆腐或青菜,我那时所见最多的女性就是那些拎着菜篮的边走边大声聊天的中年妇女。还有少数几个留城的年轻姑娘,我不知道谁比谁美丽,我也根本不懂得女性是人类一个美丽的性别。
我记得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苍白而gān瘦的女人,梳着古怪的发髻,每天脖子上挂着一块铁牌从街上定过,铁牌上写着“反革命资本家”几个黑宇,我听说那女人其实是某个资本家的小老婆。令我奇怪的是她在那样的环境里仍然保持着爱美之心,她的发髻显得独特而仪态万方。这种发型引起了别人的愤慨,后来就有入把她的头发剪成了男人的yīn阳头。显示着罪孽的yīn阳头在街头上随处可见,那个剃了yīn阳头的女人反而不再令人吃惊那时候的女孩子择偶对象最理想的就是军人,只有最漂亮的女孩子才能做军人的妻子,退而求其次的一般也喜欢退伍军人。似乎女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崇尚那种庄严的绿军装、红领章,假如街上的哪个女孩被姚选当了女兵,她的女伴大多会又羡又妒得直掉眼泪。
没有哪个女孩愿意与地、富、反、坏、右的儿子结姻,所以后者的婚配对象除却同病相怜者就是一些自身条件很差的女孩子。多少年以后那些嫁与“狗患子”的女孩恰恰得到了另外的补偿,拨乱反正和落实政策给他们带来了经济和住房以及其它方面的好处。多少年以后她们已步人中年,回忆往事大多有苦尽甘来的感叹。
有些女孩插队下乡后与农村的小伙子结为伴侣,类似的婚事在当时常常登载在报纸上,作为一种革命风气的提倡。那样的城市女孩子被人视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她们的照片几乎如出一辙:站在农村的稻田里,短发、戴草帽、赤脚,手握一把稻穗,草帽上隐约可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一圈红字。
làng漫的恋爱和隐秘的偷情在那个年代也是有的,女孩子有时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羞羞苔蔷穿过街坊邻居的视线。这样的傍晚时分女孩需要格外小心,他们或者会到免费开放的公园里去,假如女孩无法抵御男友的青chūn冲动,假如他们躲在树丛后面接吻,极有可能遭到联防人员的突袭,最终被双双带进某个办公室里接受盘该或者羞rǔ。敢于在公园谈恋爱的女孩有时不免陷人种种窘境之中。
而偷情的女性有着前景黯淡的厄运,就像霍桑《红字》里的女主角,她将背负一个沉重的红宇,不是在面颊上,而是在心灵深处。没有人同情这样的女性,没有人对jian情后面的动因和内涵感兴趣,人们鄙视痛恨这一类女人,即使是七八岁的小孩。我记得我上小学时有两个女同学吵架,其中一个以冷酷而成熟的语气对另一个说,你妈妈跟人轧饼头,你妈妈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另一个以牙还牙地回敬说,你妈妈才跟人轧饼头呢,让人抓住了,我亲眼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