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人对袁老师的话题似乎都很感兴趣,但是没有人附和她,他们更喜欢听而不喜欢说。唯一作出反应的是红旗小学的校长老郑,老郑皱着眉头批评了袁老师,不要在背后这样议论别人,影响同志间的团结,再说你对倪老师这样妄加猜测没有证据?
证据?袁老师冷笑一声,证据迟早会有的,我相信我的直觉你们等着吧。
袁老师一直等待着的机会有一天似乎突然来临了,下午放学后她在搂上晾衣物,看见楼下有三个中年男子朝上面张望,仅从他们西装革履的服饰打扮来看,袁老师就可以判断客人来路不正。
你们找谁?袁老师一边高声询问一边抓紧了手里的叉杆。
倪香红住这里吗?楼下的男人操着典型的北方口音。
没胡倪香红只有倪红。袁老师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倪老师根本不叫倪红,她是改过名字的。
这时侯倪老师已经来到凉台上,袁老师听见她边走边嘀咕着,谁找我?怎么会有人找我?当倪老师扶住凉台的木栏杆朝下张望时,一边的袁老师发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这使袁老师感到一份惊喜,她对身边的这个女人机械地重复着,有人找你,有人来找你了。
倪老师没有说什么,倪老师提着她的灰丝绒裙子朝楼下飞跑,她很快和那三个陌生男人站在一起了。他们在说着什么,袁老师很想听但什么也没有听清,她猜这是倪老师在搞鬼,倪老师时刻提防着她的耳朵。
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没有上楼,倪老师领着那三个陌生男人穿过操场往学校外面走,袁老师随即返回她的房间,打开了面对香椿树街的那扇西窗,西窗多年紧闭,插销已经锈死了,袁老师费了很大劲才把窗子打开,她看见了秋风暮色中的香椿树街,街上的那些正在关门打烊的小店铺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看见倪老师和那三个陌生男人拐过街角:在织布厂的围墙后面消失不见了。
袁老师在剩下的huáng昏时分里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倪老师带着三个男人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倪老师回来得愈晚问题也就愈严重,袁老师这样想着渐渐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不管怎么说,她对倪老师来历的怀疑已经有了初步的证明,她相信事情已经露出端倪了。
天色已经昏黑一片,倪老师仍然没有回来,袁老师抱着女儿在凉台上朝校门口观望了一阵,看见的只是一片薄薄的幽暗和随风飘落的梧桐树叶,最后一个卖糖人的货郎正摇响泼làng鼓从街上经过。袁老师突然感到隐隐的恐惧,她想倪老师会不会出事了?这种结果是她害怕和不希望见到的。袁老师把女儿放到chuáng上哄她睡觉,一边留心着外面楼梯上的动静。桌上的闹钟指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她听见从楼梯上传来一阵迟滞拖沓的脚步声,袁老师冲到门外打开了廊上的电灯,她看见倪老师站在她的宿舍门外,遍身寻找着她的钥匙。
你总算回来了。袁教师舒了口气搭讪道。
倪老师朝袁老师颔首一笑,她的脸色在昏huáng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可怖,笑意是凄凉而柔和的,袁老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对方的这种微笑了。袁老师忍不住想追问那几个男人的身份,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而且倪老师很快发现她出门前忘了锁门,钥匙正插在挂锁上,于是倪老师像平日一样取下挂锁,侧身进了她的宿舍。
怎么回事?袁老师独自在廊上站了会儿,想像着刚才倪老师离去的遭遇。没出事就好,人回来就好,袁老师咕哝着关了灯回到她的宿舍,她想隔壁这个女人的一切快要水落石出了,对于她的种种疑问也将会被确凿的证据所取代,现在袁老师心中有数,她觉得她应该上chuáng好好睡一觉了。
午夜时分倪老师的宿舍里再次传来一声悠长的惊叫,比上次更其尖厉和凄烈,隔壁的袁老师和她的女孩一齐被惊醒了。袁老师听见板墙那侧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闯入了倪老师的宿舍,袁老师抱起被吓哭了的女孩,睁大眼睛坐在黑暗中,她知道倪老师这次的夜半惊叫是可怕的,而深夜的闯入者无疑是那三个陌生的操北方口音的男人、袁老师记得她听见了倪老师的求援的叫声,袁老师帮帮我,快来帮帮我!但她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出去,一半出于对那三个闯入者的恐惧,另一半也许出于对倪老师不友好态度的报复心理。袁老师甚至不敢开灯,她用手捂住了女孩的嘴制止她的啼哭,因为她害怕灾祸殃及她和她的孩子。
隔壁的嘈杂声很快平息下来,倪老师的嘴似乎也被堵住了,凭脚步声可以判断他们把倪老师弄下了楼。袁老师不知道倪老师怎么样了,最坏的估计是出了人命。后来袁老师跑到凉台上,出于意料的是倪老师跟着三个男人走过操场,她好像没有受到伤害,在秋夜的月光下袁老师看见倪老师的丝绒裙子随风飘动,而且她的手里提看那口小巧的皮箱。袁老师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是这样,倪老师收拾了东西跟着那三个男人走了。
青砖小楼现在复归往日的寂静,但黑暗的空间里疑云密布,袁老师觉得倪老师如此不告而别,证实了以前对她的种种怀疑都是正确的,她感到一丝欣慰,同时也对女邻居产生了一种怜悯,不管怎么说,倪老师肯定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夜凉如水,已经看不见黑暗中匆匆离开的那四条背影了,袁老师正要返回宿舍,这时候她看见操场上有一团白影急驰而过,消失在礼堂的后面,月光照亮了那只动物的轮廓和皮毛,袁老师看清那是只白狐狸,真的是一只小小的白色的狐狸,真的是传说中的那只狐狸。
郑校长从区上带回消息说,来无踪去无影的倪老师果然是个女骗子,她是从丈夫身边逃出来的,而且她从前是在天津的jì院里被丈夫赎出来的,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让她做人民教师?郑校长满脸羞惭地说,我们都让她给骗了。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袁老师打断了郑校长的话茬,她在学生作业本上连续打了几个问号,我第一眼看见她心里就有问号,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灰呢绒鸭舌帽
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jīng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动,你也开始谢顶了。父亲突然说。老柯看见父亲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他从枕边拿起那顶灰呢绒鸭舌帽,艰难而又很坚决地把它戴在了老柯头上。
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的父亲最后对老柯悄悄耳语说。
老柯记得父亲让他靠近他的嘴唇,他就把右耳一点点地贴近父亲失血的gān瘪的嘴唇,结果他听见的就是这句话,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想也许是父亲在帽子内衬里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在为父亲守灵的时候,老柯曾经偷偷地拆开了帽子的内层,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帽子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这种结果同样出乎他的意料。老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独独要给他留下一顶帽子,他对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都采取藐视的态度,老柯觉得十顶帽子加起来也不及一双袜子重要。
那顶灰呢绒帽子在箱子里存放了大约两年时间。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chuáng为妻子和儿子准备早饭,他隐隐察觉出妻子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妻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她的一头秀发,但她不时地侧过脸看他的后脑勺,而且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么?老柯问。
看你的头发,妻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暧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随意指了指老柯,你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儿子图画本上的太阳,四周涂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秃秃的,妻子噗哧笑了一声,她观察着老柯的反应,发现他的茫然多于温怒,你过来,我再拿面小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头发。
老柯顺从地站在两面镜子之间。这样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头发的形状,夸张地说很像儿子随意画的太阳和光的形状。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亲,在这个chūn寒料峭的早晨,老柯不无酸楚地想到了人类遗传方面的一些危害,仅仅几年光yīn,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些gān草被风卷走了。即使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也是一种残酷的打击了。我有一顶帽子,我要戴那顶帽子去上班,老柯后来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妻子说。老柯所说的就是那顶灰呢绒的鸭舌帽。
就这样箱子里存放了两年之久的灰呢绒鸭舌帽被翻了出来,老柯的妻子把它挂在窗外晒了一天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帽子上的霉味也消失殆尽了。老柯的妻子后来又细针密线地缝好帽子脱落的内衬。
香椿树街的男人们衣着简扑,不事修饰,不管什么季节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绒鸭舌帽的老柯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发现那顶帽子,常常就在很远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头去呀?
这当然是男人之间常开的玩笑,老何对于他们无礼的调侃挖苦并不计较。他想你们头发茂密也不是什么骄傲,谢顶的人即使变成秃顶也没什么可耻的,不过是每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罢了。但是老柯意识到自己内心多少有点问题,每次经过街口的理发店他都会偏过脸去,为什么要偏过脸去?是不是有点心虚和羞怯?老柯在心里拷问自己,这时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孤独,夹杂着无可奈何的怨恨,老柯发现自己有点怨恨已故的父亲,假如不是父亲的遗传因子,他也会像所有的香椿树街男人一样经常光顾理发店了。
秋去冬来,老柯在天寒地冻之季常常留心那些街头偶遇的戴帽子的男人,他注意到他们露出帽圈外的浓密的头发,看来他们只是把帽子作为御寒之用,老柯仍然觉得自己与人群格格不入,唯一聊以自慰的是那顶家传的灰呢绒鸭舌帽,它在所有的帽子中显得独树一帜的高雅风格,从众多的粗糙俗气的工作帽、军帽和老式毡帽中脱颖而出。
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老柯开始欣赏起父亲留下的这顶帽子,他发现自己似乎离不开它了,即使在家里他也时刻戴着。夜里,睡觉前他把帽子挂在chuáng栏杆上,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摘那顶帽子。这个古怪的习惯渐渐引起了妻子的厌恶,有一次她拉住了老柯伸向帽子的那只手,烦死了,从早到晚戴着那顶帽子,老柯的妻子掩饰不住她的恶劣的情绪,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你秃顶,你何苦一睁眼就去摸那顶该死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