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绍兴奶奶故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染坊姑娘小浮每天穿着开满蓝花白花的丧服。她出门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人们看见她撑着油布伞走在太阳和雨地之间,表情若有所恩。小浮这女孩好像huáng梅天里一下就长成了,她苍白的脸是再也晒不黑了,微微泛绿的眼睛里映出老街的天空,雨意很浓很浓的。
防空dòng是灰水泥浇铸的。外面看上去小,里面却搞出了宫殿气派。有很长的长廊,有很大的屋子,也幽深也敞亮,只是当时没有完工,最终也没有完工,水汪汪地灌了一dòng雨水。
三个男孩放了学经常溜进去,大喊大叫,那声音在四面水泥墙壁上弹来弹去,听着有点惊人。他们依旧想在染坊的下面找到什么东西,也依旧看到一些锈烂的铁器:施工队留下来的钢盘和镐尖寂寞地戳出水面,从前的玻璃瓶子却一个也找不见了。
"咪呜——呜——呜。"他们一遍遍地呼唤一只huáng狸猫。
"咪呜——呜——呜。"防空dòng也就回dàng起猫的回声。
忽然有一次他们看见在一堵水泥墙上,挂着一条奇怪的红布带子。红布带子挂在一些白炽灯下,将一团红影投在死水里,像一朵红花吸引着三个男孩的视线。
"那是什么?"
"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条红布带子。"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想去摘下来,但不知怎么有点胆怯,终于谁也没把神秘的红布带子拿回家。
死了老祖母的染坊姑娘有时候像猫一样钻进防空dòng的深处。她坐在一只被人扔下的破椅子上,丰满的身子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她听见了防空dòng里响起的每一阵脚步声,隔着水汽戒备地注视那些闯入者。
老街的三个男孩和小浮不期而遇。
"你们又来找什么?"小浮说。
"找一只huáng狸猫,你呢?"三个男孩远远地望着被水汽包围的染坊姑娘。他们发现小浮根本不愿意搭理谁。她坐的那张破椅子放在神秘的红布带下面。染坊姑娘是在守护那条神秘的红布带。
小浮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她是不是睡着了呢?她的披垂下来的头发往下滴着水,静谧的脸上便留下许多湿润的印迹。隔着防空dòng弥漫的水雾望过去,小浮衣裳上的蓝花白花全部无声地落进了水中。
这年老街的七月让人难忘,也就成了故事的结尾。
当骇人的爆炸声响起来时,睡竹榻的老人都判断是战争降临老街啦。街上人都在梦中被这声巨响惊醒,跑出门外一看,染坊院子里腾起纷乱的黑烟,听不见染坊人家的哭喊声,见许多蓝白花布像鸟群一样飞起来,云朵般翻卷着,燃烧着,覆盖了老街的天空。
染坊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防空dòng和染坊和染坊一家人都消失不见了。老街在这个灾难之夜里悸动着骚乱着,东奔西窜的人踩着满地的蓝白花布,觉得自己像在梦魇中逃跑。好多人祈祷上苍,这时候他们完全悟出整个雨季的不同寻常,前前后后都潜着预兆和演示啊。恐怕要爆发战事了。老人回忆战争前总有这些jī犬不宁稀奇古怪的事。他们害怕自己也会跟着绍兴奶奶走,活不过这个灾年了。
故事中的三个男孩怀着渴望和茫然的心情等待世界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在很长一段历史中他们没有等到,在等待中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十年以后他们都真正长大了,其中一个的女朋友也长着一对类似小猫的眼睛。有一回他们相约来到染坊遗址,站在陷落多年的防空dòng的水泥骨架上,想找那个进口。但是防空dòng上堆满了附近居民遗弃的垃圾,有许多玻璃瓶子,他们就一个一个地把玻璃瓶子往四处扔,后来找到了防空dòng的进口。他们爬进去了,在黑暗的dòng窟中搜寻了好半天,最后每人手中都抓了一把鲜嫩的蘑菇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长出许许多多的蘑菇。
多年前丢失的huáng狸猫是永远没有踪影了。
门
进来一推,出去一拉
——关于门的谜语
我妹妹像个疯猫一样抓着梳子披头散发在楼下跺脚。
我妹妹跺着脚尖声地喊道,“快到毛头家去,毛头的女人出事了!”
半条街的人都从梦中惊醒,糊里糊涂朝毛头家跑。
毛头家就在街中央,你从各个方向跑去都很近。
毛头的三岁女儿在什么地方幽幽地哭,不知是谁抱着她。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堂嫂已经被人从绳套里解下来,躺在地板上。我从她的发青的脸上判断堂嫂已经咽气了。人们都在发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上吊了?
毛头的姐姐抱着毛头的女儿从厨房里走出来。小女孩的鼻子上还点着一颗胭脂痣,女孩抽噎着说:“小偷,小偷把花偷走了。”毛头的姐姐亲了亲小女孩的脸,问,“是谁?你看见小偷是谁吗?”小女孩开始摇头。小女孩提供的另一点情况是小偷半夜里来把花偷走的,小女孩睡着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哭。就这些,小女孩除了抽噎,就知道这些了。
发现毛头女人上吊的是我妹妹。我妹妹早晨醒来去堂嫂家取牛奶瓶,她敲敲门没有声响,她推了一下发现门是虚掩的,她推门想进屋时觉得门上挂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她用劲一推侧身进去,紧接着发现了堂嫂。堂嫂吊在门框上,这是早晨六点半钟的事。这个早晨我妹妹差点吓疯了。
我们街上尽出稀奇古怪的事。你就难以相信为了一盆五针松,我堂嫂会走绝路,五针松再怎么风靡一时,它总没有一条人命值钱。你难以相信的是事情就是这样给倒过来了。
毛头从外地赶回来给堂嫂出殡,毛头伏在堂嫂身上哽咽着说,“我喜欢五针松,可是偷了就偷了,你怎么能走绝路呢?”毛头痴痴呆呆,他对我说:“我要杀了那小偷。”街上人也都说抓住那小偷千刀万剐也不解气。但是我们这儿的小偷层出不穷,像雨后chūn笋一样多,你上哪儿去找那个害了堂嫂命的小偷呢?
说句良心话,一切主要怪堂嫂自己。堂嫂的心胸像针眼那么细,小偷只是想要一盆花,小偷根本没想要堂嫂的命。堂嫂要自杀小偷绝对意料不到。说句良心话我就是这么想的。另外,有一个问题让我心存疑窦,那就是门的问题,门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撬的痕迹。我跟勘测现场的大盖帽同志jiāo谈过,他们也怀疑门当时是开着的。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想,你不能排除小偷备有万能钥匙的可能。街上的人都知道毛头的女人非常谨慎小心,她对小偷的防范一向是天衣无缝的。白天黑夜紧闭门窗,不管谁去敲她家门,她都要连问三遍,“你是谁?”她怎么可能忘了关门呢?
大概是过了半年,堂嫂之死渐渐被人们淡忘了。但是有一天一辆警车开到我们街上来,把老实巴jiāo的发发带走了。我妹妹很快地溜回家说,“你们想不到吧?发发是个老偷手。他偷了五年了,你们谁能想到发发是个老偷手?”
这事确实让人想不到。更想不到的是发发供出来,毛头家的五针松是他偷去卖了。卖了四百元钱。但发发说他光是偷花,没有偷人,毛头女人的死跟他毫无关系。发发还赌咒发誓,他不是存心想偷花的。他那天夜里去楼上找朱明玩麻将,发现毛头家的门虚掩着,发发qiáng调说那回是顺手牵羊。他根本没想到毛头的女人会自杀的,谁让她忘了关门呢?
门果然是开着的。我这样想。但门开着又能说明什么?你总不能把善良而贤慧的堂嫂从公墓里叫醒,诘问她你为什么把门开着。俗话说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你应该相信堂嫂那天忘了关门从而奠定了她的悲剧命运。
发发上了山,大盖帽同志又传讯了朱明。朱明是个火气冲天的翻砂工。他一进门就嚷嚷,“我不偷不抢不jian不yín,找我gān什么?你们加起来还不如警犬呢,警犬还知道往四楼跑,你们光知道瞎他妈传讯,有屁用?!”大盖帽同志听出朱明话里有话,立即警觉起来,他用记录笔敲敲手背,“你说四楼,四楼是什么意思?”朱明脖子一梗说,“什么意思?你们都是吃gān饭的?有脸来问我什么意思?”大盖帽同志就走过来安慰朱明,“我们知道你是个好同志,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点情况。”朱明把脸转向窗户,过了几秒钟他chuī了声口哨。朱明说,“他们俩勾勾搭搭,逃不过我的眼睛。”大盖帽同志一惊,“谁跟谁?你说谁跟谁勾勾搭搭?”朱明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门边时朝大盖帽同志扮了个鬼脸,“谁跟谁?当然是女人跟男人啦。”
然后就冒出了四楼上的单身汉老史。老史搅到这件事情里来就乱套了。
我如果把朱明的说法告诉外地的毛头,毛头说不定会连夜赶回来把朱明杀了。毛头绝对不相信。谁也不会相信。我堂嫂的贤淑本份一向为街坊所称道,你傍晚时候走过她家的楼下,当你看见她戴着蓝布袖套在阳台上浇花的情景,或者你在菜场看见她提着一大篮青菜低着头在人群里往外挤的时候,你就不会相信朱明那狗日的的胡言乱语。而那个瘦竹竿一样的老史又古怪又委琐,他根本就无法跟我堂嫂联系起来。
据说大盖帽同志找到老史的时候;老史正和一群小孩子玩搬家家。老史的古怪最主要的表现在于他喜欢和小孩子玩。老史喜欢小孩子,大人一个也不喜欢。老史一见大盖帽同志就说,“你看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说话,”老史又说,“我马上还要给他们猜谜语,是儿童谜语。你是大人就不要猜了,”大盖帽同志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看见六七颗小脑袋围住了老史的大脑袋,老史咳嗽了一声慢慢他说出第一条谜语:
“进来一推出去一拉,是什么?”
“门,”小孩子一齐高声喊。
“对,就是门。”老史轮流拍着六七颗小脑袋,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出第二条谜语。
“关上一声响,小偷进不来,是什么?”
“还是门!”小孩子又一齐喊起来。
大盖帽同志不明白老史这样有什么乐趣。他终于不耐烦地冲进孩子群里把他们朝门外撵。据说大盖帽同志拐弯抹角切入正题时,老史哈哈大笑。老史指着自己鼻子问,“你是说我跟毛头女人有暖昧关系?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就没有对女人发生过兴趣,不瞒你说,我不行。”大盖帽同志说:“怎么不行?”老史抓抓腮帮凑到他耳朵边说,“不瞒你说,我阳萎。”大盖帽同志的脸差点红了起来,他相信老史说的是实话,但他不明白狗日的朱明为什么要把祸水引到老史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