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板刷头?你说出样子我没有不会剃的。”
“说也说不明白,你看见豁子的头了吗?就要那样的。”
“豁子的头?”老张愣了一下,然后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伸出两只有筋bào露的大手搭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在转椅上,又抖开一块白布扎在我的脖子上。老张说:“坐着别动,什么样的头我都会剃。”
在那座白帆布遮阳篷下剃头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眺望石桥与河上风景,就这样我坐在老张的身前,眼睛始终望着石桥,我看见石桥的桥孔上方长出一棵无名小树来,叶子被午后的阳光过滤得淡huáng浅红的,结着细细的绒毛,就像女生的皮肤一样。那棵树下面写着几个红漆大字:
不准下河游泳
我的头发纷纷坠落。我的脑袋越来越轻。
“你属虎吧?”老张说。
石桥上走过了三个女孩,她们屁股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家伙。我一眼就发现他也是板刷头,跟豁子的一模一样,他在三个女孩后面说着什么,自己咧嘴笑着,嘴里一个黑dòng,那个黑dòng好奇怪。
“你要是不属虎就属兔子。六二年六三年街上一下子生出来十几个小xx巴,家家挂尿布片子。河水都发出一股臭味,一直臭到现在。”老张说。
三个女孩像三棵玉米苗走下桥,神态似受了惊一样兴奋。她们边笑边跳,跟小母jī没两样。但后面那家伙站在桥上不走了。他甚至不再朝女孩们看,脸掉向石桥和河水的上游。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确实是个陌生人。
“你看见桥上那人了吗?”老张突然拍了拍我的脑袋,“那人昨天在城墙上让谁砸破了脑袋,满头是血跑我这几剪头发,他的头就是我剃的,你就是要剃那样的头?”
“他是谁?”我说,“他不是我们街上人。”
“他在这儿转悠两天了,你就要剃他那样的头?”
我想那家伙是在等什么人。他掏出一支折瘪的香烟折直了,叼在嘴上点燃。他的等待显得极有耐心。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到过那张奇怪的脸,他的下颚向前突出而且宽大,神情漠然,只是在见到女孩时嘴角出其不意地咧开,现出不协调的一丝温柔。这时你就看见了他嘴里的黑dòng。那其实是空了的牙chuáng。我如果真的见过他就是在城南,他很可能就是城南小霸主丘奇。我曾经见到过丘奇落下的三颗牙齿。去年夏天豁子他们把丘奇骗到石桥来,六个人轮流把他狠揍了半夜。奇怪的是没有人听到桥上的动静,因为丘奇那家伙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第二天豁子带了一个小纸包到学校给我看。我问,“是什么?”豁子说,“牙齿,丘奇的三颗牙齿。”我抓住小纸包仔细研究了,三颗被烟熏huáng了的牙齿。我觉得丘奇的牙齿从他下颚掉落到别人手里后起了质的变化,它们活像三颗水泥磨光石子。
“头发都是一样的剃,剃头匠只能剃头发,就是不能剃掉脑袋。”老张说。
“我要剃豁子那样的板刷头,我不是要剃桥上那人的。”我回头发现老张的灰huáng眼睛有一丝异样的光彩,“老张你千万别把我的头剃坏了。”
从学校的红色围墙那里隐隐传来电铃声,我分辨不出那是第一节课下课铃声还是第二节课上课铃声。地理教师肯定已经发现了我的座位空了。我突然想起丢在课桌dòng里的韦包,他们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打开书包?只要一打开书包就会看见那把八成新的电工刀和半包光荣牌香烟。刀是豁子借给我的,买香烟的钱是我从阿咪的储钱罐里倒出来的,阿咪还不知道。当然这一切可想可不想,重要的是我明天走出家门时应该有一个好汉子的板刷头。
“老张,把镜子拿给我吧。”
“没剃好不给镜子。板刷头不就是要短吗?那就慢慢剃吧,保证短得让你满意。”老张突然怪声怪气地笑了,他笑起来像一个老疯子,一只手开始在我脑袋上乱摸,手掌像蜻蜒翅膀似地抖动。
“老张,你他妈的笑什么?”
“我笑你的脑袋,比jī蛋还光溜呀。”
“你要是剃不好我就掀了你的烂铺子。”
“老子看着你钻出娘肚子,怕你这小xx巴?”老张用推剪把敲了敲我,猛地推动转椅,这样我的身体像陀螺一样转了九十度,正好面对那座石桥了。桥上那家伙的背影一动不动,阳光直she他的青蓝色的头顶,把他刻画成一块石头。
“他肯定是在等人。”
“谁?”
“桥上那人。”
“他等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在剃头,”
“老张,别给我剃坏了,如果剃成桥上那人的头也行。”
“知道了。如果剃成桥上那杂种的头也行。”
桥顶上的人突然背转了脸,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后背像弓弯一样绷紧了。他装作俯视河水的样子,突出的下颚处掠过狂热而紧张的白光。紧接着我看见了豁子威猛硕大的头颅出现在桥上,一切都清楚了,他在等豁子。我记得我从理发铺的转椅上腾地站了起来,朝桥上高喊,“豁子,小心!”但老张的双掌拼命地把我按回椅子上,“你别管闲事,你在剃头。”
从我坐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桥顶上发生的事情。那家伙没等到豁子走上桥顶就猛虎下山,从腰间飞快地掏出刀子直刺豁子胸部。豁子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他僵立着凝视那家伙足有五秒钟,才从桥上陷落。我听见了他从石桥上滚下去的声音,听见了类似滚石的巨响。
有个女人在某扇楼窗后面狂叫:“杀人啦!”
石桥两侧一阵骚乱。我每回从理发铺子上站起来的时候都被老张用劲地按下,我不知道老张心怀什么鬼胎,他简直是十足的老怪物老混蛋啊。
“你放手,让我去看看。”我吼起来。
“头没剃完,不准去。”老张同样地吼起来,他的大手鹰爪似地箍住我的头,越箍越紧。
有人在桥上仓皇奔跑,他们一定把豁子抬到医院去了。我好像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桥上渐渐静了,老张的手掌渐渐松开了,他笑了一声,拍拍我的脑袋说:“剃完了,滚吧。”
我朝石桥奔去,桥上恢复了死寂,空无一人,只有老张的猫趴在桥栏上一动不动,双目灰蓝。那天的太阳在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仍然qiáng光四she,整座石桥呈现一种罕见的白玉色泽。我发现桥上有一条长长的车辙状的血痕,逶迤延伸到桥底。那血是紫红紫红的,又粘又稠,颜色异常鲜艳,你想像不到那天的太阳在下午四五点钟光景仍然qiáng光四she,豁子的紫血渐渐凝固,仿佛是刻印在石阶上的。我一个人站在桥上,那么炫目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gān涸的空气中有一股甜腥的气味灌进我的鼻子。那是豁子的血的气味。老张的猫正轻捷地走近血痕,猫的舌头吐出来舔了舔血,又叫了几声。我猛地感到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我像在海làng中晕了船一样无所适从,新剃的头变成一只碎蛋壳流着痛苦的汁液。
我走下石桥的时候看见我的小妹妹阿咪守在水果摊前等我。她的手里提着两只书包,右肩塌下去左肩就耸了起来。我认出那只画有德国贝雪帽的就是我的韦包。
阿咪一见我就恐怖地尖叫起来:
“你怎么啦?你的头怎么啦?”
“别大喊大叫的。我剃了板刷头。”
“怎么是板刷头?是光头,你的头发全剃光了。”
我下意识摸了模头,什么也没摸到。我没有摸到像钢针一样直刺云天的一寸短发,老天,混蛋老张原来给我剃的是光头!
“你像个杀人犯了,脸白得吓人。”
我抱住我的光头蹲在水果摊子前,依稀看见石桥上豁子的血成为一条紫色小溪朝我奔涌过来,顺着血奔涌过来的还有老张的猫还有午后的阳光。我不知道那天的太阳为什么到下午四五点钟仍然qiáng光四she。阿咪把一只书包套到我脖子上,一个劲地拉我起来,但我蹲着就站不起来了。
“阿咪,你看见桥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有一只黑猫。”
“你真是个笨蛋,你没闻见那股血腥味吗?”
“你才是笨蛋,你剃了这么丑的头。”
“阿咪,你说我怎么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谁看你的头我就骂谁。”
“回了家怎么办?”
“把我的太阳帽送给你戴上吧,不过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是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再坏也没去杀人。”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我突然听见前天买烟时剩下的一把钢嘣儿还在衣兜里叮当作响,那是属于阿咪的。它们现在变得沉重起来,牵拽着我的全身。我想我必须和阿咪一起把那钱处理掉。我望着水果摊子对阿咪说,“阿咪,你想吃酸橙吗?”
“我爱吃酸橙。你呢?”
“我不知道:“我低着头从水果摊上买来两只酸橙,剥开了却不想吃,都塞给阿咪,我剥酸橙的时候手指发颤,背对着那座石桥,姿势显得很别扭,阿咪摇着我的手臂问我,”你到底怎么啦?“
“你吃酸橙别去看石桥。豁子在桥上让人杀了。”我不知怎么差点哽咽起来,赶紧用手捂住燥热的脸部。我对阿咪说,“走,我们回家吧。”
“等会儿,等我吃完橙子。”
“走,快回家吧!”
“等我吃完橙子再回家。”
“别吃了!你光知道吃!”我猛地叫起来。那种泥浆般难辨颜色的痛苦化作冲天怒气朝阿咪发泄了,我冲过去从阿咪手中夺过两只橙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我高声喊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光知道吃!”
我妹妹阿咪惊呆了,而后她放声大哭起来。她的茫然无知的眼睛自始至终询问着我,你到底怎么啦?而我连自己也没搞清楚,我到底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
两只酸橙在石板路上滚动,在我妹妹阿咪的哭声里滚动,我看着它们各自停留在自己的归宿里。一只掉进下水道dòng口,另一只却直奔墙角的碎红纸片上,像一个jīng灵栖息了。我看清了那张红纸片是上个月贴在衔上的标语残骸,那只被揉烂的酸橙正好点缀了一个大字。
西窗
西窗里映现的最城市边缘特有的风景,浑浊而宽阔的护城河水,对岸的绵延数里的土壤其实是古代城墙的遗址,一些柳树,一座红砖水塔,还有烟囱和某种庞大的工业建筑从水泥厂的工地上耸入天空。河大概有二十米宽,这样的护城河在南方也是罕见的,河岸两侧因此停泊了许多木排和竹排,沿河的居民不知道它们从什么地方运来,也不清楚它们的具体用途,只是看见那些木排和竹排一年四季泊在岸边,天长日久,被水浸透的圆木上长满了青苔,而竹排的缝隙里漂浮着水葫芦、死鱼和莫名其妙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