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故事_苏童【完结】(2)

2019-02-21  作者|标签:苏童

  香椿树街故事 作者:苏童

  骑兵

  我表弟左林是个罗圈腿,这意味着他无论如何努力,腿部以及膝盖是无法合拢的。我姨父左礼生将这不幸归咎于左林幼时对一匹木马的迷恋,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根据。那是一匹从街道幼儿园淘汰下来的木马,苦命的大姨当时还健在,是幼儿园的保育员。她利用关系,花五毛钱为儿子买下了这件庞大的礼物。她知道这礼物对丈夫也有益,有了木马,左礼生就不用天天趴在chuáng上给儿子当马骑了。那匹木马我小时候也见过,却无缘一试,左林不让别人骑。我记得马身蓝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马头两侧的手柄经过无数个孩子的抓捏,很像一对活生生的光滑而油腻的马耳朵。左林从早到晚骑在木马上摇晃,他在木马上吃饭,看连环画,有时候困了,就抱着马头睡着了,左林就是那么自私,宁肯抱着木马睡,也不让别人骑。

  左林九岁那年冬天,我大姨在幼儿园门口出了车祸,她双手提着孩子们的两个尿桶在结冰的街上走,结果被煤店运煤的卡车撞了。就隔了一夜,好端端的大姨像一只惊鸟似的飞走,飞走再也不回来了,也应了大姨讲的鬼故事里的圈套,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魔鬼,任何魔鬼都擅长变戏法,最后不知是尿桶魔鬼还是煤渣魔鬼变了这个恶毒的戏法,把大姨自己变没了。据我母亲他们回忆,给大姨办丧事的时候他们便发现左林的腿不对劲,他不会跪。他跪着的时候两个膝盖井水不犯河水,并不拢,人好像盘腿坐在地上。大家当时处在混乱与哀恸之中,有人上去搬弄过左林的腿,弄了几下,没用,也就算了,那样的场合谁还顾得上讨论左林的腿形问题呢。过了很长时间左礼生带左林去看骨科医生,他扒下儿子的裤子问医生,我儿子不会是罗圈腿吧?医生说,就是罗圈腿呀。左礼生急了,在医院里等着医生手到病除,医生却告诉他,你儿子的腿形矫正不过来了,也没有必要矫正,不碍什么事,只不过走路难看一点。左礼生对医生的话是信任的,同时也不盲从,他认定儿子的腿与木马有关,回家后就把那匹木马当柴火劈了。左林那天的尖叫声引来了半条街的邻居,孩子们面对那匹被毁的木马心情复杂,一方面感到可惜,一方面忍不住地幸灾乐祸,而大人们对左礼生的劝慰引起了他更大的愤怒。骑马骑马,左礼生挥舞着柴刀说,骑马骑出个罗圈腿,我劝你们以后别让孩子骑马,木马也别骑!

  左林是个罗圈腿。我们香椿树街上的孩子崇拜胳膊上有老虎刺青的三霸,崇拜断了一根食指的阿荣,甚至崇拜练拳击的豁嘴丰收,却没有人瞧得起我表弟左林。大家认为左林走路不仅是难看,而且可笑,他站立的时候两条腿似乎永远准备夹一件什么东西,如果他确实是骑在一匹马上,我们会敬仰他,可惜他不是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我们香椿树街除了几条狗、几只猫,还有王德基家不顾卫生禁令擅自养的一群jī,连一头小毛驴也不产,连地头蛇三霸也无马可骑,他左林能骑什么呢?左林惟一可骑的是我大姨留下来的旧自行车,他借助huáng昏暮色的掩护,在街上偷偷地骑车玩,总有人无事生非,斜刺里插出来拽住他的自行车。下来下来,我骑车,你来追!有人特别喜欢出左林的洋相。有人喜欢看左林出洋相。他们互相挤眉弄眼,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左林的腿。左林弯着腿站在人们的视线里,他那两个可怜的膝盖似乎在艰难地喘息着,就像牢笼里的困shòu在喘息,然后左林奔跑起来,他徒劳地向劫车人高喊道,停住,给我停住!他的两只膝盖也依次发出了嘶哑的呼喊声,huáng昏的香椿树街两侧响起了一片笑声——为什么左林一奔跑大家就发笑呢,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的,左林的膝盖在奔跑时会发出声音,它们会尖叫,它们甚至还会哭泣。

  如果左林是一棵树就好了,树永远不需要立正,随便怎么长得歪歪斜斜的,都无人在意。可左林不是树,是人就会听到立正的命令,这命令对绝大多数人是容易执行的,人人都能立正,我表弟左林却立不正。

  左林不喜欢体育课,不喜欢团体操,不喜欢军训,可我们的学生时代几乎就忙着做那些事了。平心而论好多教师或领队在处理左林的特殊情况时能够特殊处理,别人立正时由他一直稍息着,有的gān脆就将他从整齐的队列中剔除出来了,但也有人天生多疑,chuī毛求疵。比如我们学校的体育教师,他误解了左林那种故作轻松的微笑,始终怀疑左林是以调皮的站姿逃避着什么,发泄着什么,对抗着什么。他曾经把左林从操场拉到了厕所里,让左林褪下裤子,亲手检查了他的膝盖,在分外安静的环境中,体育教师也惊愕地听见了左林膝盖的声音。你的膝盖在吱吱地响!体育教师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敲打左林的双腿,他受惊似的瞪着左林,你的膝盖怎么会响的呢?

  左林的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一种不恰当的表现欲使他把双腿jiāo叉起来,人像一根麻花一样站在体育教师面前。他没说话,但眼神分明是在向体育教师炫耀着什么,于是体育教师清晰地听见左林膝盖发出了尖叫声,一种浊重的带有金属碎裂的尖叫声。

  怎么叫起来了?别这么站!体育教师一定被左林的膝盖吓着了,他开始慌乱地替左林摆弄站姿,他说,快别这样,小心拧断了腿!

  左林记得很清楚,他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膝盖震慑一个粗bào蛮横的成年男子的,这种机会并不是太多,左林因此感到莫名的宽慰,他好像局外人似的欣赏着对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从惊吓到尴尬,从尴尬到悲悯,左林咬着手指偷偷地笑。后来体育教师叹了口气说,是站不直,冤枉你了,可是……可是你这腿,以后不能当兵啦。左林满不在乎地拉好了裤子,拉好裤子后又解下,对着小便池撒尿,他说,谁稀罕当兵!他侧过脸偷窥着体育教师,体育教师是当过兵的,他的军裤在左林眼前放she着沉重的绿色的光芒,绿军裤下隐约可见一个体型标准的男人健壮而笔直的下肢线条。那个瞬间左林耳边响起了很多人和他开过的一个玩笑,左林,你以后可以当骑兵。那些人心情各异,却为他的腿设计了同一个美妙的未来,包括街上的地头蛇三霸,他也这么安慰过他——腿弯怎么了,好骑兵腿都是弯的,左林,你以后当骑兵去!

  我以后当骑兵。左林站在小便池前左顾右盼,他开始嘟囔起来。某种处境bī迫他思考着什么。厕所的地面中午时被冲洗过,现在半gān半湿的,秋天的阳光从排窗里投进来,左林突然发现那块不规则的光影和地上的水渍尿痕混在一起,形状酷似一匹奔马。我骑马。他说,我当骑兵。

  体育教师离开后左林仍然留在厕所里,他瞪着厕所的地面,他看见奔马状的水渍在阳光的辐she下开始膨胀,开始起伏,开始向上跳,向上跳,然后那件神奇的事情便发生了。他听见外面的女贞树丛里响起了一阵细碎但异常悦耳的马蹄声,他抬起头向厕所窗外张望,清晰地看见一匹白色的长鬃骏马从树影中向操场奔驰而去。

  是一块宣传橱窗挡住了左林的视线,当他追到宣传橱窗后面,白马不见了,马消失的速度比它的到来更加迅捷,最后的马蹄声也被一种嘈杂的刺耳的声làng淹没了。左林看见的依然是学校的灰土操场,操场上尘土飞扬,九月gān燥的阳光映照着排练国庆团体操的队列,广播喇叭里一个女声重复着口令,一二,打开……三四,收拢。操场上排成花环形状的人群按照口令模仿花朵的绽放。那匹白马不见了。左林躲在宣传橱窗后心神不定,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学校里永远也不会跑来一匹马的。但左林不甘心放弃一个奇迹,他耐心地等待着,向每一个发出可疑声息的方向张望。奇迹却没有再次出现,他看见的只是一座类似军营的学校,一半安静,一半喧闹,安静与喧闹尖锐地对峙着。一只金huáng色的蜻蜓撞击着玻璃橱窗,一页作业纸在低空中飞了一会儿,落在花坛上。那不是左林等待的奇迹。白马不见了。左林很失望,他不愿意再回到操场上去,在排练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独自离开了学校。

  按理说左林经过传达室应该是猫着腰匆匆而过的,但左林想再次证实一下来访的白马到底是一次奇迹还是一种幻觉,他敲传达室的玻璃窗,问里面那个老门卫,有没有一匹白马跑到我们学校来?老头说,什么马跑到我们学校来了?左林说,一匹白马,你有没有看见一匹马跑到我们学校来?老头这回听清楚了,他bào怒的反应令左林不知所措,一定是误以为左林戏弄他眼神不好。老头抓过一把扫帚向窗户外扔了出来,我没看见白马,就看见你这头黑驴!

  好多人对左林怀着炽热的仇恨,左林下意识地夺门而逃,他是突然想起来老头患有眼疾的,一只眼睛时常用一块纱布蒙着,有时分不清谁是教员谁是学生。他记得老头从传达室里追了出来,老头咒骂他的声音先是愤慨,而后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说,好呀,左礼生的儿子!你也配笑话我,我看不清别人看得清你这头小黑驴。你跑呀,跑呀,长着个罗圈腿,你他妈的还想跑多快?

  侮rǔ对于左林是司空见惯的,左林很少为受rǔ而生气,但他很好奇,为什么别人用了这么多的智慧和词汇来形容他的步态。有人说他走路像撒着尿,一路走一路撒,有人打赌说铁匠家的大huáng狗能从他的腿裆里穿过去,有人形容得温和,说他像南极洲的企鹅,有的就令左林记仇了,chūn耕就这么说过他,像一个刚刚被日本鬼子qiángxx过的妇女!左林在huáng昏的街道上奔跑,他的膝盖照例发出了无声的尖叫。左林听不见自己的膝盖的叫声,他纳闷老头为什么把他称为黑驴,隐约记起来在一部战争电影里看见过一个村妇骑着驴子到敌占区去,驴背上驮着两只花包裹,里面装的是地雷。但驴子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有点模糊,左林在一路奔跑的时候看见的仍然是一匹白马,这回他清醒地意识到那是一匹虚拟的马,因此马奔跑的速度近乎疯狂。他看见自己骑在那匹疯马的马背上,从狭窄的人来人往的香椿树街上疾驰而过,所有的人都驻足观望,左林的嘴里发出了驭手雄壮的吆喝,驾,驾,驾。他对准前方的一辆自行车做了个挥鞭的动作,而后他像一匹马或者像一个骑兵一样在huáng昏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那年秋天左林按照他想像中的骑兵那样在马背上生活。我母亲去他家送jī汤,看见他把一堆棉被放在三张椅子上,人坐在棉被上晃着腿,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母亲说,左林你搞什么名堂,被子会让你磨坏的。左林从来不向别人解释他古怪的行为,他坐在那匹虚拟的马上把一锅jī汤都喝完了。我母亲说,喝jī汤还抖腿呀,看汤都洒了,左林你都那么大了,怎么还玩小孩子的把戏呢?我母亲回家后一直在哀叹没娘疼的孩子不容易长大,更让她担心的是左林坚定的旁若无人的表情,那表情在宣告,我玩的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不要你管。那年秋天左林独来独往,心中怀着一个灼热而令人费解的秘密。连我都觉察出左林对骑兵生活的疯狂的妄想,我看见过他骑在学校的围墙上,就像骑在马上,一只手威武地指向空中。左林的举止让大家为之担忧,他们都提醒左礼生注意儿子的心智发育问题。左礼生却不乐意听这些,他说,左林就是腿骨头歪了,大脑没长歪,他脾气怪,是让人欺负的,再说他立志要当骑兵有什么不好?瞎子学算命,罗圈当骑兵,那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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