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故事_苏童【完结】(4)

2019-02-21  作者|标签:苏童

  左林说,我不是故意抽他的,我不是故意的——这句话没说完,左礼生刮了儿子一巴掌,下半句话咽回去了。左礼生说,给我跪在那里,现在没你说话的份,你去把你的一百零八将拿出来给他。左林就跪在地上了。他看见绍兴奶奶还撩着傻子的衣服,展示傻子背上的鞭痕,突然觉得不公平,便在一边嚷了一句,他也要打我——这句话同样没有说完,左礼生过来刮了儿子第二个耳光,他说,你给我去拿你的画片,马上去拿。左林说,你让我跪的。左礼生说,先去拿,拿给他了再跪,你要跪一晚上呢,有你跪的。左林不动,仍然端正地跪着。左礼生踢了儿子一脚,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看见左林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光。怎么回事,你没有一百零八将的画片了?你舅舅给你的画片呢?左林转过脸看着墙壁说,都送光了,林冲鲁智深李逵,那些好的都给东风拿去了,chūn耕打我,我让东风去打他的。左礼生焦急之中顾不上别的了,追问道,那剩下的呢,一百零八将,有一百零八张呢!左林似乎感觉到父亲的巴掌将再次来袭,预先用手捂住了脸,他就那么捂着脸jiāo代了画片的去向,其他都给郁勇抢走了,他说他当我的保护人。

  左林记得父亲举起了拳头,值得庆幸的是傻子光chūn突然爆发的哭声救了他。绝望的傻子哭起来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左礼生被那样沙哑而稚气的哭声吓着了,他丢下儿子向傻子光chūn走过去,他摸着傻子的脑袋,傻子晃了晃脑袋,把左礼生的手晃开了,继续张着大嘴,绝望地哭。左礼生手足无措地看着绍兴奶奶,他说,我要打死他,绍兴奶奶,我让左林给气晕了,事情弄到这一步,该怎么罚他,该怎么罚我,你老人家说句话吧。绍兴奶奶向左礼生翻了个白眼,似乎要说出什么刻毒的话来,突然却急火攻心,喉咙里涌上一口痰,就是这一口痰的停顿,让绍兴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许多事件。绍兴奶奶一下子悲上心头,捂着胸,叫了一句,我们祖孙俩的命怎么这样苦呀——竟然也哭起来了。

  绍兴奶奶和傻子光chūn一个尖锐一个粗哑的哭声在左家回dàng了大约三分钟,三分钟后左礼生恢复了理智,他作出了一个非常合理而公正的决定,他把左林推到傻子光chūn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chūn,现在轮到你骑他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左礼生一只手按住儿子,一只手去扶傻子上马。傻子光chūn止住了哭声,看得出来他对左礼生的方案很感兴趣,只是不敢贸然行事。他用眼神向绍兴奶奶征求意见,绍兴奶奶却沉浸在几十年的悲伤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口口地吐气,吸气。傻子光chūn听从了自己的意愿,他骑到左林背上的时候有点羞涩,还要马鞭呢,他说,左林把马鞭放在抽屉里的。左礼生说,好的,给你拿马鞭。左礼生从抽屉里果然找到了那条废电线,他把电线递给傻子的时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弯着腰驮着傻子,他的矮小的发育不良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他的gān瘦的双腿也战抖着,呈现出一个悲壮的半圆形。左礼生很想看见儿子的脸,却看不见,左林低着头把傻子光chūn驮在背上,他的脸埋在灯光的yīn影里。

  傻子光chūn一会儿便快乐起来了,他咧着嘴笑,似乎对他的角色转变充满了信心和期望。他说,左叔叔,我能把他骑到街上去吗?

  左礼生迟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绍兴奶奶,绍兴奶奶睁开了眼睛,她犀利而坚硬的目光使左礼生有点慌乱,左礼生嘿地一笑,说,当然能骑到街上去,左林骑你也是在外面嘛。

  先是三个人来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树街上,后来绍兴奶奶也出来了。四个人,其中包括一个骑兵、一匹“马”、两个观众兼裁判,他们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以混乱的队形和速度由东向西行进。路人们和一些邻居都看见了这支队伍,孩子们之间的骑兵游戏并不让人吃惊,人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左林和傻子光chūn的这场游戏由左礼生和绍兴奶奶陪伴着,他们居然不加制止。他们问绍兴奶奶,绍兴奶奶,你为什么让光chūn骑在左林背上呀?绍兴奶奶觉得人家问得没道理,她气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礼生,自己给自己一路打着圆场,说,孩子闹着玩,让他们闹着玩去。

  左礼生一直紧跟着儿子和傻子光chūn,他关注的是儿子的腿,以及儿子的膝盖。正如预料的那样,左礼生很快听见儿子的膝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儿子没有哭,但他的膝盖开始哭泣了,那声音是努力压抑着的,却像碎玻璃一样溅开来刺痛了左礼生的心。左礼生感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chūn赔着笑脸,说,怎么样,出了气了吧,街上人多,还有汽车,要不要先下来,让他给你再道个歉。傻子光chūn却骑得正得意,他说,不行,他骑我骑了很多次了,他骑我骑得比这久多了。左礼生转过脸看绍兴奶奶,绍兴奶奶偏不回应他的信号,只是看管着孙子手里的电线。不许用鞭子,骑就骑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说着忽然加qiáng了语气,旧社会的恶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礼生无奈地说,那就再骑一会儿吧。

  左林的膝盖却开始尖叫了,左礼生听见了那尖叫声,他相信绍兴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盖的声音,左林的膝盖快碎裂了,左林的膝盖快爆炸了,他们听不见那可怕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左礼生在万箭穿心的情况下急中生智,他果断地拉住了骑兵和马,不由分说地把傻子光chūn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给你换一匹大马骑,左礼生说,骑大马最舒服了。快,叔叔让你骑大马!

  绍兴奶奶反应过来以后试图去拦马,她摆着手说,礼生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该加进去,你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绍兴奶奶命令孙子下马,但傻子光chūn一定发现骑左礼生这匹大马舒服多了畅快多了,他不肯下马,于是骑兵和他的马在香椿树街上一路奔驰起来。骑马啦,骑马啦!左礼生和傻子光chūn的欢呼声一个低沉一个高亢,骑兵和马都在急速奔驰中发出了狂热的呼啸声,骑马啦,骑马啦,骑马啦!

  我表弟左林记得那天夜里空中飘着些小雨,昏暗的路灯光下有一些昆虫在飞舞,他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光chūn骄傲地骑在父亲背上,他像一个真正的骑兵,手执马鞭,身体直立,策马向前飞奔。他看见骑兵和马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在香椿树街的夜色中,就像他梦想过的骑兵和马消失在草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盖也跟着哭了,膝盖一哭左林就哭得更伤心了。在极度的虚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见了马,马从铁路上下来,不止一匹马,是一群马向他驰骋而来。群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无数马蹄发出惊雷似的巨响,他依稀闻见细雨中充满了青草和马的气味,整条街道回dàng着马的嘶鸣声。后来他感到马群来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谁的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他扶到了马背上,他骑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顿河马,他骑在马上,像一支箭she向黑暗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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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猪头

  我母亲买不到猪头肉,她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肉。人们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我母亲排在第六位。肉联厂的运输工把八只猪头两只两只拎进去的时候,她点着食指,数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只大的不见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绍兴奶奶说,怎么不见了?我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的紫红色的胶鞋。会不会在下面,我母亲说,一共八只呢,还有四只大的,让她藏起来了?柜台里的张云兰一定听见了我母亲的声音,那只紫红色的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我母亲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谴责着张云兰,这是没有用的。卖光了。张云兰说,猪头多紧张呀,绍兴奶奶你来晚了,早来一步就有你一只。

  绍兴奶奶端详着张云兰,从对方的表情上看事情并没有回旋的余地,赔笑脸也是没有用的,绍兴奶奶便沉下脸来,眼睛向柜台里面瞄,她说,有我一只的,我看好了。你看好的?在哪儿呀?张云兰丰满的身体光明磊落地后退一步,绍兴奶奶花白的脑袋顺势越过油腻的柜面,向下面看,看见的仍然是张云兰的长筒胶鞋,紫红色闪烁着紫红色热烈而怠慢的光芒。绍兴奶奶,你这大把年纪,眼神还这么好?张云兰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抬起胳膊用她的袖套擦了擦嘴角上的一个热疮,她说,你的眼睛会拐弯的?

  柜台内外都有人跟着笑,人群的哄笑声显得gān涩凌乱,倒不一定是对幽默的回应,主要是表明一种必要的立场。绍兴奶奶很窘,她指着张云兰的嘴角说,嘴上生疮啦!这么来一句也算是出了点气,绍兴奶奶走到割冷冻肉的老孙那里,割了四两肉,嘟嘟囔囔地挤出了肉铺。

  我母亲却倔,她把手里的篮子扔在柜台上,人很严峻地站在张云兰面前。我数过的,一共来了八只。我母亲说,还有四只,还有四只拿出来!

  四只什么?你让我拿四只什么出来?张云兰说。

  四只猪头!拿出来,不像话!我告诉你,我看好的。

  什么猪头不像话你看好的?你这个人说外国话的,我怎么听不懂?

  拿出来,你不拿我自己过来拿了。我母亲以为正义在她一边,她看着张云兰负隅顽抗的样子,火气更大了,人就有点冲动,推推这人,拨拨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铺里人太多,或者gān脆就是人家故意挡着我母亲的去路,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柜台里侧。她听见张云兰冷笑的声音,你算老几呀,自己进来拿,谁批准你进来了?

  开始有人来拉我母亲的手,说,算了,大家都知道猪头紧张,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忍一忍,下次再买了,何必得罪了她呢?我母亲站在人堆里,白着脸说,他们肉铺不像话呀,这猪头难道比燕窝鱼翅还金贵,藏着掖着,排了好几次都买不到,都让他们自己带回家了!张云兰在柜台那一边说,猪头是不金贵,不金贵你偏偏盯着它,买不到还寻死觅活呢。说我们带回家了?你有证据?

  我母亲急于去柜台里面搜寻证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从肉铺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许多手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谁的,它们有的礼貌,松软地拉住她,有的却很不礼貌了,铁钳似的将我母亲的胳膊一把钳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凶杀人。一些纷乱的男女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少数声音息事宁人,大多数声音却立场鲜明,表示他们站在张云兰的一边。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大家都买不到猪头,谁也没说什么,偏偏她就特殊,又吵又闹的!那些人的手拽着我母亲,眼睛都是看着张云兰的,他们的眼神明确地告诉她,云兰云兰,我们站在你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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