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街上涌进酱园,阻挡了老宋夫妇对粟美仙的袭击。有人从杭素玉手中抢下那把锋利的剪刀,从仓库的窗户扔进了简家姐妹的天井里。当事人被一个个地架开了,除了老宋没有明显的外伤,杭素玉和粟美仙的脸上都留下了形状不同的抓痕和血印。酱园里挤满了人,他们望着3个当事人,对事态的发展议论纷纷。顾雅仙严厉地指责了哭丧着脸的老宋,她指着老宋的鼻子说,你看你多没出息,女人间的臭事要你个大男人来瞎搅,你们杀了人难道不要偿命吗?
没想杀她。素玉只说要割她的舌头,她拖着我来我只好来。老宋捂着裤裆,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割舌头就是要杀人。什么事情不好解决,非要动刀杀人吗?杀人,杀人,你才在瞎搅。老宋很不耐烦,他的手在裤裆处摸了一下,突然苦笑着说,她也够狠的,连汗毛也没碰到她一根,倒把我的卵蛋给捏碎了,不信脱下来给你看看?店堂里的人都笑起来,顾雅仙也忍俊不禁捂住了嘴。想想又不该笑,于是正色道,素玉和美仙这样闹下去不行,我要向领导反映的。我是酱园的负责人,万一出了人命我可负责不了。这天酱园到很晚才打烊,等人去店空了,顾雅仙发现货架上的瓶装酱菜和味jīng、盐袋少了许多,明显是被人趁乱卷走的。顾雅仙想想就迁怒于杭素玉和粟美仙身上了,这些损失应该让她们两个人一起赔偿。
简少芬到天井晒衣服,发现地上有把剪刀,她把它捡起来放到一只倒卧的酱缸上,并没有把丢弃的剪刀和前几天酱园的那场殴斗联系起来,她从来没有观望邻里斗嘴打架的习惯,这也是简家古老的家规之一。那天huáng昏楼下的喧闹她是听见的,她想下楼看被姐姐阻止了。
不知谁在天井里丢了剪刀。简少芬上楼时顺便把剪刀带回来了,她试了试刀锋说,还是把新剪刀呢。放厨房里吧,剖鱼剪菜能用得着。简少贞说。简少芬就把剪刀挂在了墙钉上,她不知道这把剪刀是怎么落到她家的天井来的,想想这件事情似有蹊跷之处。几天来简少贞一直埋怨她的热伤风。伤风诱发了她的头疼病,也使她的脾性变得更加yīn郁和易怒。简少芬建议姐姐脱掉那件蓝布罩衫和玄色裤子,她说,这么闷热的天,又不出门,你捂那么严gān什么呢?在家穿什么都没有人看见的。简少贞对她的建议置若罔闻,她躺在大chuáng上懒懒地摇着蒲扇,枕边放着一台老式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越剧《碧玉簪》哀怨的唱腔,正好是“三盖衣”那个著名的片断。什么三盖衣?简少贞突然关掉了收音机,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严小姐是个蜡烛货,自轻自贱的蜡烛货。那是戏文,不能当真的。
说来说去男人更可恶。简少贞叹了口气,在额角上擦了一点薄荷油,然后她说,我头疼得厉害,好像是热火发不出来的样子,少芬,你来给我刮刮痧吧。
简少芬应声走出去端了一碗凉水,她走到chuáng边替姐姐把衣服脱了。姐姐的雪白的松垂的上身就这样袒露在她的目光中,手指触摸之处是微凉而柔软的,鼓出的脊椎两侧还留有上次刮痧的红印。简少芬噙了一口水喷到姐姐的后背上,姐姐端坐着一动不动,简少芬自己反而颤栗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犹豫了好久才落下来,用指关节扯动着姐姐后背上绵软的肌肤,看见红色的淤痕一点点地显露出来,简少芬的手指也莫名地颤栗起来,她觉得心里有一种重压下的疼痛的感觉。你重一点,刮轻了起不出痧,没有用的。简少贞的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声,她用扇柄在chuáng上敲了敲,你今天是怎么啦?gān什么都心不在焉。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有点累。简少芬嗫嚅着侧过脸去,她望了望窗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它们仍然微微地颤栗着,简少芬摇了摇头,把她的失去主张的手继续放到姐姐的背上,她说,天又暗下来了,衣服晾在天井里,我怕会下雨。窗户半掩半合,从外面挤进来cháo湿和闷热的南风,一只苍蝇也从窗外飞进了简家姐妹的房间,后来就是这只讨厌的苍蝇点燃了简少芬心底潜伏的无名怒火。
简少芬看见那只苍蝇嗡嗡地飞来,它就在简少芬的头顶上耐心地盘旋着,她用手去赶,苍蝇飞高了一些,仍然不肯离去,简少芬又挥手驱赶,如此重复了几次,那只苍蝇仍然固执地在她头顶半尺的空中营营嗡嗡,简少芬忍无可忍,她朝着苍蝇怒声叫了一句,讨厌的东西,快滚。一只苍蝇,随它去。简少贞对妹妹的小题大作觉得不耐烦,她说,别管苍蝇了,继续刮吧。
不,我要拍死它。简少芬突然从姐姐手里夺过蒲扇,她咬着牙将扇子朝苍蝇挥去,苍蝇在屋里低低地盘旋着,最后终于飞向了窗外。简少芬扔下扇子追了过去,她对着窗外那个远去的黑点骂了一句刺耳的脏话,操不死的烂×。简少贞惊诧万分,她猛地回过头注视着妹妹苍白失血的脸,目光里掠过一道疑虑和恐惧的光。简少贞说,少芬,你在骂脏话,你怎么骂起脏话来了?
我骂什么了?我骂脏话了?简少芬恍惚地反问,她缓缓地走回来坐在chuáng上,她想把姐姐的身体扳过来继续刮痧,但简少贞把她的手推开了。真丢人,你骂这样的脏话,简少贞的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现在跟酱园的那帮女人一模一样,这种脏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恨死了那只苍蝇。恨苍蝇?简少贞冷笑了一声,开始拾起衣服往身上穿,她说,我知道你跟顾雅仙那种女人搅到一起去了,顾雅仙一向喜欢指桑骂槐,你现在学会了。我哪儿害了你,让你这么恨我?我骂的是苍蝇,我没有骂你。简少芬沉默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对姐姐尖声大喊,我没有骂你,我怎么敢骂你?然后简少芬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听上去暗哑而又空dòng,伴随着贫乏重复的哭诉,我怎么敢骂你?她说,我怎么敢骂你?我骂的是苍蝇,我骂我自己。
简少芬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走进厨房去洗脸,看见姐姐倚着墙用毛巾擦眼睛,她明显也是刚哭过的,眼睛还红肿着。简少芬摘下自己的毛巾就退了出去,顺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她对着墙上的圆镜审视着自己的面容,镜子里的自己总是愁眉苦脸的,也许这样的表情经年不变地滞留在脸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双颊的湿润的泪光使简少芬产生了深深的自怜,她抬头抚摸着脸部,疏淡而纤细的眉毛,浮肿的略显松弛的眼睑,jīng巧挺拔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失血的双唇。这是何苦呢?简少芬突然又哽咽了一声,她伸出食指在镜子上划了一个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镜子里的脸有了一种怨恨的情绪。
下午顾雅仙又来敲门,简少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姐姐的侧目而视下去开了门,听敲门声就知道是谁来了。我腿都站酸了,顾雅仙总是这种容光焕发的高兴样子,她朝简少芬挤了挤眼睛说,你们姐妹俩呆在楼上,难道也有什么好事做?不知道是你。简少芬听那话刺耳,脸色就有点难看。
好了,我这张臭嘴该打。顾雅仙伸手在简少芬脸上捏了一下,她说,别生气,我闹着玩呢。我是给你送戏票来的。什么戏票?简少芬蒙在鼓里。
新丰戏院的越剧票,都是名角。我好不容易弄了两张票,晚上我在戏院等你。顾雅仙说看就把一张戏票往简少芬手里塞,是我请你看,晚上7点钟,我们不见不散。我不怎么爱看越剧,你还是请别人吧。简少芬推诿着,她捏住戏票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你知道我晚上是不出门的。别客气了,我成天听见你们楼上收音机响,尽是才子佳人的绍兴戏。顾雅仙脸上露出某种暧昧的笑容,她抓住简少芬的手摇了摇说,就是要请你去看。本来我们可以结伴的,但我还要到女儿家绕一趟,你就自己去吧,反正你这么大个人,也不怕谁把你拐跑。简少芬不再作无益的申辩,她想了想什么就把戏票收进了丝绒钱包里。演的是哪出戏?她突然轻声问,是《碧玉簪》还是《楼台会》?反正是出好戏。去了就知道了。顾雅仙抿嘴一笑。晚上简少芬往拎包里塞卫生纸和手帕时注意到姐姐冷冷的目光,但简少贞没有开口探问。姐妹俩每次争执后都有这么一段僵持阶段,少则一二天,多则一个礼拜。这次是简少芬首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她拎起布包对姐姐说,顾雅仙约我去看戏,我去了,药在炉子上煎着。姐姐拧着脸没有搭腔,简少芬走到楼梯上,听见背后传来姐姐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的魂让顾雅仙勾跑了,还管我的煎药?
简少芬提前一刻钟到了新丰戏院,她依稀记得还是小时候跟母亲来这儿看过戏,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站在戏院的门厅里等顾雅仙,直到开场的铃声响了,仍然不见顾雅仙的人影。简少芬疑疑惑惑地走进去,找到座位刚坐下来,突然看见那个章老师也正朝这边挤,章老师的手里抓着两瓶汽水。这时候戏院的灯光恰巧暗下来,黑暗掩饰了简少芬尴尬的表情,她看见章老师在旁边笨拙地坐下,章老师穿着件洗旧了的白衬衫,简少芬闻到一股男人的淡淡的汗味,她悄悄地朝下看了看,章老师的脚上仍然穿着那双解放鞋。我以为是雅仙呢。简少芬的脸有点发烫,身体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喝汽水,天够热的。章老师递过来一瓶汽水。不渴,才在家里喝过水的。简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说,你自己喝吧。我也不渴。汽水是为你买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边吧。章老师自嘲地笑了笑,把两只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事情已经很清楚,是顾雅仙擅自安排了这次约会。简少芬看着紫红色的帷幕渐渐拉开,舞台上红男绿女渐渐热闹起来,她的思绪却是乱纷纷的,有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声音来自看不见的地方,它在命令她离开此地,但简少芬发现她的身体不能履行这道命令,她无法起身离去。她努力地去关注戏台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剧情,看见那个小姐用一块绿丝帕半掩红唇,悲悲切切诉说衷情,简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红起来,眼泪也就挂到了面颊上。
这种戏就是骗女同志的眼泪的,女同志一般都心软。章老师在一边轻声说,我到现在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不知道台上到底是怎么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一看这种戏就要哭。简少芬从布包里掏出手绢擦着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不知道会演到几点,我怕到时赶不上末班公共汽车。
没关系,我用自行车驮你回去。章老师说。那不行,到时再说吧。简少芬说着又把视线转向舞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急,整个夜晚这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伴随着她。幕间休息的时候灯光又亮起来,简少芬看见前排有人回头朝这里望,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在膝上卷弄着那只布包说,不早了,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