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居一隅,平静地度过白天。在夜晚我做着一个循环往复的梦。我总是看见一群身披白纱的女孩舞蹈着,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我看见她们美丽绝伦的脸在虚光中旋转,变成一些颓败的花朵,在风中一瓣瓣地剥落飘零。谁在哭泣?是谁在黑暗里哭泣呢?chūn天汝平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是我住绿洲饭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来信等等。很长的一封电报。下面没有署名。汝平猜这电报肯定是上官红杉拍来的。因为他当时正默想着女孩美丽的脸和身体。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会是别人的,即使从电报纸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腻的气息。夜里chūn风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给上官红杉写信。时隔数月他仍然对她温情似水。在信中他倾诉了一种永恒热烈的思念。他注明这种思念超越肉体和情感之上,属于人性范畴,因而更其深刻丰富。在冷淡的离别以后,他发现他无法忘却那个放làng形骸的女孩。回忆往昔的爱情场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铁。他把信朗读了一遍,把它装进自制的画有抽象图案的信封,后来他把信投进了街角的邮筒里。他站在邮筒边凝望冬夜凄清的街道,再次听见一支怀旧而伤感的爱情歌曲隐隐回dàng。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汝平仰天长叹,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个天空发生着玄妙的对比和变化。
半个月后汝平的信被退回来了。邮局的改退判条上写着查无此人的字样。汝平很扫兴,他想也许她已经离开原处了。给一个四处漂泊的女孩写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邮路上颠簸了一番,白白地làng费光了。chūn意渐浓的季节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几乎每天看见上官红杉在梦境里自由走动。女孩光着脚穿着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动。她的黑发像丝绸般地迎风拂动,芬芳无比。汝平意识到他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软弱的意志,不相信他会这样真挚地爱上别人。但他无法抑制寻找上官红杉的欲望。有一天他在抽屉里翻到了吉丽的地址,他决定去找那个讨厌的女孩,她也许会知道上官红杉的确切音讯。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条肮脏泥泞的小巷口,他拦住一个少年问询。“吉丽?”少年想了想,突然顿悟道:“是大洋马吧?她在杂货店里。”汝平没有意料到吉丽会住在这样破烂的房屋里,他也从不知道吉丽就是大洋马。这让他有点好笑。他走进那家私营杂货店,店堂里没有人。汝平迟疑看掀开了后面的门帘,门帘后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气氛不同寻常,地上摆满了花圈,香烛燃烧的气味扑鼻而来。许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着,有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嚎着。汝平大吃一惊,这里有丧事。他首先想到是吉丽死了。如果吉丽死了,他就不必再去打扰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杂货店,他刚跨上自行车听见身后一声呵斥:“站住,招呼不打就溜。”回头一看是吉丽,原来吉丽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心里挺悲伤的。”汝平说。“放屁。我怎么会死?是我妈死了。”“那你怎么不哭?看你的模样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可哭的?”吉丽回头朝里面看看,悄悄地说,“该死的都要死,不该死的就活着。”
汝平在杂货店里坐了会儿。那是吉丽开设的小店,货架上摆满了香烟、酒和香皂之类的小百货。在东面墙上有一张吉丽和一名gān瘪老头的合影。吉丽指了指照片说,“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岁。”“长得挺英俊的。”汝平说。“别跟我来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丽又朝着货架指了指,“这些东西,你看上什么拿什么。你来找我我很荣幸。”汝平挑了几盒英国香烟塞进口袋,他说:“反正都是剥削来的,不拿白不拿。”“说得对。世上只有一个理,你剥削我,我剥削你,最后谁也不欠谁。”吉丽笑起来,她把腰里的孝带解下来朝地上一扔,“直说吧,找我gān什么来了。”“上官红杉。我有事找她。”“我还以为你找我跳舞呢。”吉丽朝他啐了一口,她挤眉弄眼地说,“难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吗?”“你们都不错。比老猪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拱食。”吉丽突然咯咯大笑,她点燃了一支烟,说,“她在广东拱食呀。广东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来了。”“这我知道。我有个直觉。她好像出什么事了。”“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这不能告诉你。”吉丽的表情有点诡秘,她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圈往汝平脸上chuī来,“谁都有点秘密,你就别问了。”“但是我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非同一般?”吉丽捂着嘴大笑起来,“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一回事,你千万别自作多情。”“别这样疯笑,你才死了妈。”汝平有点难堪,他说,“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不能告诉你。”吉丽突然沉下脸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莫名其妙。我觉得你们莫名其妙。”“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滚吧,上别处寻找你的爱情去。这儿只有死人,没有爱情。”“我觉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围巾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说,“我真想把你们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妈一样。她现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丧地走出吉丽的杂货店,他听见吉丽在后面喊:“你会搓麻将吗?明天来搓麻将吧。”汝平没有理睬。他骑上自行车时迎面chuī来一阵大风,风扩大了杂货店后院哭丧的声音。汝平脸色苍白,嘴唇像枯叶一样在风中颤抖,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绝望的寒意。这天汝平暗暗发誓结束和女孩子的làng漫史。他用喑哑的嗓音对自己说,消失吧,让我们互相消失吧。汝平关起枫林路小屋的门。把chūn天关在门外。他重新坐到书桌前,撰写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他想回避爱情生活的描写,但事实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chūn岁月里毕竟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汝平写作时打开他的小型收录机,一遍遍放着埃·西格尔的《爱情故事》插曲。他相信这样的音乐有益于创作的进展。
在小说中汝平设计了与上官红杉的重逢:四月的一个夜晚。他从外面回到枫林路小屋。远远地发现他的门是开着的,他预感到什么事情悄悄降临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面包。地上堆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从后面把她的双眼蒙住。令他吃惊的是她服饰打扮上的变化,她从来没有这样穿戴过:黑色高领毛衣,蓝色牛仔裤和圆口布鞋,头发剪得像男孩一样短。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你怎么进来的?”“我翻窗子进来的。”“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光荣牺牲了。”“差一点,就剩几口气。”“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我也一样想你。”他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在他的臂弯里像一根羽毛那样轻盈,像风一样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这种久别重逢的情景所感动,眼眶有点发热。“这有多好,我们又在一起了,再也别走了。”“不走了,我累坏了。”“这是你的家,永远不离开这里。”“那也不行,我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意结婚吗?”“结婚?多新鲜,你不是开玩笑吧?”“不是。你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我无所谓。你要是有兴趣我奉陪,结一次试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开始吧,大概这很有意思。”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支蜡烛点上。然后又拉灭了灯。房间立刻淹没在奇异的色调中。蜡烛的两朵纤细的火苗颤动着,微微发蓝。他凝视烛光,看见幸福的梦想在烛光里一点点地燃烧。他把女孩紧紧地搂住,说:“等到蜡烛烧光,新的世纪就开始了,现在你有什么感想?”女孩摇了摇头。她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坐了一年牢。”“你说什么?”“我坐了一年牢。我托人给你打过电报。绿洲饭店就是监狱,你可能没弄明白。”“别吓我,我有心脏病。”“我在宾馆里和汉斯一起过夜,让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阵恰好大撒网,我撞在枪口上了。”“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全世界都疯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扬起手打了女孩一记耳光,“不要脸的小婊子。”“你怎么打人?”女孩捂着脸说,她抓起一只墨水瓶朝他掷去,“你他妈凭什么打我?”“不打你我对不起自己。”他低头看着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状,墨水流了一地,他说,“我怎么爱上了一个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爱性jiāo,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女孩站起来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蜡烛看了看,在黑暗中笑着。她说,“蜡烛快灭了,我也该走了。”“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婊子?”他说。这时候女孩走到他身边,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脸真烫。然后她扬起手还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我不能让你白打我的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他蹲在地上没有动。那手掌的一击冰凉冰凉的,就像她的吻一样充满死亡气息。他看着女孩在最后的烛光中走出门去,纤细的身影像火一样在墙上闪烁不定。别走,你会死的。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桌上的蜡烛光无声地熄灭了。你会死的。他这样想着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他听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辆载重卡车隆隆驶过,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空气中那种类似细沙崩塌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qiáng烈,挥之不去。后来他总是在幻觉中看见一只巨大的布满汗毛和油腻的手,那只手操纵着卡车的方向盘,完成了一项罪恶的使命。他听见了一种震聋发聩的撞击声。还有女孩细若游丝的叹息,它像杨柳一样在枫林路上飘飘洒洒。
chūn天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祸现场就在枫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遥。在高压气灯的照she下,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女孩的死亡场面。我看见她侧睡在冰凉的路面上,就像从树上无意掉落的树枝。有两只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只是红色的,另一只也是红色的。而女孩的身体在这个夜晚苍白如雪。这个夜晚是以前每一个夜晚的延续。车祸之外还发生了什么?我依然沉沉睡去。在梦里我又看见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们身上缠满白纱,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在四月之夜里我总是被梦惊醒。我抱紧双臂,无人在我的怀抱里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脚背上哭泣。女孩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恶梦,这就是恶梦般漫长的爱情故事。汝平的青chūn岁月从这个chūn天开始停滞不前。他结束了多年来与女孩们谈情说爱的生活方式,开始过一种想像中的修士生活。他深居简出,伏案撰写那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在小说中,所有他爱过的女孩最后都死去了,他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让她们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史菲,汝平有点犹豫,是让她死呢,还是让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