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_苏童【完结】(6)

2019-02-21  作者|标签:苏童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有趣的一次朝觐,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兴趣而言,与其听皇甫夫人和冯敖他们商讨田地税和兵役制,不如听郡王的一声响屁。

  从繁心殿下众臣手中递来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经过司礼监之手传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里它们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闲言碎语,我不喜欢奏疏,我看得出来皇甫夫人其实也不喜欢,但她还是一味地要求司礼监当众朗读。有一次司礼监读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说西部国界胡寇屡次来犯,戍边将士浴血保国,已经打了十一场战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驾西巡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我第一次听到与我直接关联的奏疏。我从御榻上坐起来望着皇甫夫人,但她却没有看我

  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转向丞相冯敖询问他的意见。冯敖绺着半尺银须,摇头晃脑地说,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隐患,假如戍边军队一鼓作气将胡寇逐出凤凰关外,大燮半边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气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驾西巡的必要,冯敖欲言又止,他偷窥了我一眼,突然轻轻咳嗽起来。皇甫夫人双眉紧蹙,很不耐烦地以寿杖击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问你话,你用不着去朝别人张望。皇甫夫人的声音中含着明显的愠怒,她说,冯敖,你说下去。冯敖叹了一口气,冯敖说,我忧虑的是燮王刚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风霜雨雪旅途艰辛,恐怕会损坏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测风云。皇甫夫人这时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诉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会横生枝节,后宫内也不会发生谋反易权之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大燮宫,请众臣相都放宽心吧。我听不懂他们晦涩暧昧的谈话,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被冷落后的逆反心理。当他们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时,我突然高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么啦?皇甫夫人惊愕地看了看我,她说,君王口中无戏言,你不可以信口开河的。

  你们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去。我说。我的示威性的话语使他们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脸上出现了窘迫的表情。她对丞相冯敖说,吾王年幼顽皮,他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当真。

  我很生气,堂堂燮王之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却可以视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爱睿智,其实她只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老妇人。我不想再跟谁怄气了,我想从繁心殿脱身出去,于是我对身后的宫侍说,拿便盆来,我想大解了,你们要是嫌臭就走远一点。我是故意说给皇甫夫人听的,她果然上了当。她转过脸厌恶而愤怒地瞪着我,然后我听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寿杖在地上戳击三下,今天燮王龙体不适,提前罢朝吧。整个大燮宫中对我的西巡之事议论纷纷。我的母亲孟夫人尤其忧心忡忡,她怀疑这又是一场yīn谋,惟恐我离宫后会发生种种不测。他们都觊觎你的王位,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你千万要小心,随驾人员一定要选忠诚可靠之人,别让端文兄弟一起去,别让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驾西巡已成定局,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对于我来说,我视其为一次规模浩大的帝王出游,充满了许多朦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的两千里锦绣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经典中的信条说,为帝王者天命富贵,如捐躯于国殉身以民则英名远扬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对于虚无的古训从来是充耳不闻,她后来就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诅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总是喜欢背地里诅咒皇甫夫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有点焦躁,宫侍们经常被我无缘无故地鞭笞拷打。我难以诉说我的忧喜参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卦师,请他测算出巡的祸福。卦师围着一堆爻签忙碌了半天,最后手持一支红签告诉我,燮王此行平安无事。我追问道,有没有暗箭害我?卦师就让我随手再抽一签,他看了签后脸上露出极其神秘的微笑,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陛下可以出巡了。

  第二节

  腊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队伍浩浩dàngdàng通过德辉门,宫人们在高高的箭楼上挥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们闻讯而来,男女老少将宫门前的御道挤成两道密集的人墙,他们企望一睹新燮王的仪容,但是我乘坐的龙辇被huáng缦红绫遮挡得严严实实,百姓们其实根本无法看见我的脸。我听见有人在高声呐喊,陛下万岁,燮王万岁。我想掀开车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百姓,随辇护驾的锦衣尉很紧张地劝阻了我,他说,陛下千万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经常藏匿着刺客。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打开窗户,他想了想说,等出了京城,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全起见,最好是不要开窗。我立刻朝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闷死我吗?如果一直不能开窗我就不出驾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随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风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这只是我脑子里的想法,我不宜将这种想法告诉锦衣尉。王宫的车队出了京城城门后加快了速度,街市两侧围观的百姓也渐渐稀落了,风从旷野中chuī来,飒飒地拍打车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难闻的腥味,我问锦衣尉腥味从何而来,他告诉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业为主,每逢入冬季节就将带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阳下晾晒,现在官道的两侧晾满了各种牲畜和野shòu的皮毛。

  那个阻拦龙辇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车马群中,前面的骠骑兵和龙辇两侧的侍卫起初没有发现她。老妇人以一张shòu皮盖身跪在官道左侧已经多时了,她掀开shòu皮后朝我的龙辇直扑过来,侍卫们大惊失色。我听见车外响起一片骚动之声,我打开暗窗时侍卫们已经qiáng行架走了那位白发妇人,我听见她呼天抢地的哭叫着,她说,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还给我,陛下开恩放小娥子出宫吧。

  她大喊大叫的gān什么?谁是小娥子?我问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许是从民间选来的宫女吧。谁是小娥子?你认识小娥子吗?我又隔窗询问马车上的一个宫女,我觉得那个老妇人的哭叫使人心里发慌。小娥子在先王身边侍奉,先王驾崩后一起随棺殉葬了,那个宫女眼泪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着又说了一句,可怜的母女俩,她们要在huáng泉路上见面了。

  我竭力想回忆小娥子这个陌生的宫女的面貌,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要知道大燮宫的八百宫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间都很相似。她们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宫六院之间悄悄地摇曳生长,然后是盛开或者凋零,一切都不着痕迹,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却想起铜尺山下的陵墓,想起无数深埋于地底的棺木和死尸,一股深深的凉气奇妙地钻进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我突然感到车里有点冷。

  陛下受惊了。锦衣尉说,那个老妇人该以乱刀斩首。我才没有受惊呢,我不过是想到了死尸。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系好麂皮护腰,我说,野外比宫里冷多了,你们该想法给我准备一个小泥炉,我想在车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见了燮国的乡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圆顶茅屋像棋子一样散落在池塘和树林边。初冬的田畴一片荒芜,桑树的枝条上残存着一些枯卷的叶子。远远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声音在空谷中回dàng,还有一些贩运盐货的商贩从官道旁的小路上推着独轮小车吱扭扭地经过。我的车队驶过每一个村庄都惹来狗吠人闹之声,那些衣着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路口,他们因为亲眼一睹我的仪容而狂喜激奋,由老人率领着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礼,当龙辇已经穿越桑树离开村庄,我回头看见那些农人虔诚的仪式仍然在持续,无数黝黑的前额一遍遍叩击着huáng土路,听声音酷似chūn日惊雷。乡村是贫穷而肮脏的,农人是饥馑而可怜的,燮国乡村给我的最初印象仅止这些,它与我的想像大相径庭。我忘不了一个爬在树上的孩子,那个孩子在寒风中的衣着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骑跨在树叉上摹仿父辈向车队行礼,一只手却不停地从树dòng里掏挖着什么,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种白色的树虫,他嘴里咀嚼的食物就是这种白色的树虫。我差点呕吐起来,我问锦衣尉,那孩子为什么要吃虫子?锦衣尉说,他是饿了,他家的粮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虫子了。乡村中都这样乱吃东西,要是遇上灾年,连树上的虫子都会被人抢光,他们就只好扒树皮吃,要是树皮也被扒光了,他们就出外乞讨为生。如果乞讨途中实在饿急了,他们就抓官道上的huáng土吃,吃着吃着就胀死了。陛下刚才看见的骨头不是牛骨,其实就是死人的尸骨。

  谈到死人我就缄默不语了。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是不管在哪里人们都喜欢谈论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锦衣尉一个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谈死人。后来车队经过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来。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泻银,水天一色,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轻柔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使湖边的天空一半苍huáng一半洁白。更令我惊喜的是水边栖落着一群羽毛明丽的野鸭,它们被木轮和马蹄惊动后竟然径直朝我的龙辇飞来,我令车夫停车,持弓跳下龙辇,有一只白头野鸭应我的弓弩之声飘然落地,我高兴得大叫起来,那边的燕郎已经眼疾手快地捡起中箭的野鸭,一手高举着朝我跑来,陛下,是只母鸭。我让燕郎将那只野鸭揣在怀里,等会儿到了行宫,我们煮着吃。我对燕郎说。燕郎顺从地把受伤的野鸭揣进怀里,我看见他的典罗衫很快就被野鸭之血洇红了。在月牙湖边我兴致勃发,随驾车马都停下来,观望我弯弓she雕的姿态。可惜以后数箭不中,气得我扔掉了手里的弓弩。我想起从前在近山堂吟诵的诗文中就有感怀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忆却没有想起一鳞半爪,于是我信口胡诌了两句,月牙湖边夕阳斜,燮王弯弓she野鸭,竟然也博得随驾文官们的鼓掌喝彩。大学士王镐提议去凉亭那里瞻仰古人的残碑余文,我欣然采纳。一行人来到凉亭下,发现青石碑铭已经dàng然无存,亭柱上过往文人留下的墨迹也被风雨之手抹尽,令人惊异的是凉亭一侧的斑竹林里凭空多了一间茅屋。来过月牙湖的官吏们都说茅屋起得蹊跷,有人径直过去推启柴扉,禀报说茅屋里空无一人,再举灯一看,就惊喊起来,墙上有题字,陛下快来看吧。

  我率先走进茅屋,借着松明灯的光线看见墙上那行奇怪的题字,燮王读书处。根据笔迹我一眼明断是僧人觉空所为。我相信这是他在归隐苦竹山时留给我的最后教诫。所以我轻描淡写地对侍从们说,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一个僧侣的涂鸦之作。在湖边茅屋下我想像了一个黑衣僧侣踏雪夜行的情景,觉空清癯苍白的脸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这个嗜书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经抵达遥远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灯下诵读那些破烂发霉的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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