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对你说过了,这次来是走亲戚,顺便办一点货。抱玉说。
别骗我,五龙吐出一口生米的残渣,他的微笑充满了宽恕和调侃的意味,你怎么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我都一清二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长,你骗不了我。我虽然只剩了一只眼睛,但谁想gān什么,我瞄上一眼就知道了,谁也骗不了我。
抱玉的白皙而清秀的脸微微昂起,梅雨季节特有的雨雾和阳光均匀地涂抹在他的身上,那件白色的西服几天来已经出现了黑污和皱褶,抱玉的脸一半面对着阳光,呈现出金huáng的色泽,另一半则浸没在暗影之中,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黑灰,抬头望着细雨中的天空。这天气真奇怪,抱玉若有所思他说,说完拎起皮箱走上了轮船的跳板,在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中,他的步履是唯一轻松而富有弹性的,他的背影仍然传导着神秘的信息。
你看那杂种的肩膀,也是向左歪斜着的,他连走路的姿势也像阿保,五龙指着抱玉的背影对绮云说,你看他就这样溜走了,我就这样把一条祸根留下了。
绮云没有说话,她转过身背对着轮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角,绮云的悲哀是绵长而博大的,她听见汽笛拉响了三次,旧轮船笨拙地嘎吱嘎吱地驶离了码头,绮云的心情一下就变得空dòng肃穆起来,走了好,绮云从手袋里拿出一盒清凉油,在额角两侧搽了一点,她说,我不要谁来看望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需要。
我有个预感,日后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肯定就是那杂种暗算的。五龙对身边的弟兄们说,我从他的眼睛看出来了,他真的恨我,就像我从前恨阿保恨六爷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想这个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可怕。
雪巧提心吊胆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时期,后来渐渐地就放心了。看来米生对妻子的不贞并未察觉,每逢雨声滴嗒的huáng梅雨季,米生的性欲就特别旺盛,而雪巧满怀着深重的怜悯和歉意,频繁地挑逗着米生,在雨季里米生夫妻的脸色一样的枯huáng憔悴,显示出种种纵欲的痕迹。乃芳有一次在院子里看雪巧漂洗一堆内衣,她说你们房里是怎么啦,一到夜里就有母猫叫,叫得我浑身起jī皮疙瘩,雪巧看看乃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清楚她的意思,雪巧反唇相讥,你们房里也不安静,母猫叫几声有什么?总比打架骂仗大哭小闹的好听些。乃芳讪讪地绕过雪巧和洗衣盆朝厨房走,乃芳的腰臀裹在一条花布短裤里,看上去有点变形,她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乃芳走进厨房寻找着吃食,想想不甘心败给雪巧,隔着窗子又说了一句话,柴生天天打我,我还不是怀上冯家的种了?我又不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jī,他打死我我也不丢脸。
雪巧的手在搓衣板上停顿下来,她愤怒地看着厨房发黑的窗户,想说什么终究又没说。其实雪巧无心于妯娌间这种莫名其妙就爆发的舌战,整个雨季她的思想都沉溺在抱玉身上。她害怕柴生把米仓里的事透露给乃芳,但是这种担忧看来也是多余的,乃芳肯定不知道,也许是柴生信守了诺言,也许是柴生终日混迹于他的赌博圈中,忘记了她和抱玉的事。雪巧的手浸泡在肥皂的泡沫中,她看着自己被泡得发红的手指像鱼群在棉布的缝隙里游动,突然就想起抱玉最后在米堆上褪裤子的动作,这个动作现在仍然使雪巧心酸。
那只翡翠手镯被雪巧藏在一只竹篮里。竹篮上面压着几件旧衣裳,一直锁在柜子里。那是雪巧从前卖花时用的花篮,编织jīng巧而造型也很别致,她一直舍不得扔掉,把翡翠手镯放进这只篮子,寄托了她缥缈的一缕情丝,它是脆弱而纤细的,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易地折断。雪巧每次面对这件抱玉随手奉送的信物,身体深处便有一种被啄击的痛楚,那是一排尖利的罪恶的牙齿,残酷咀嚼着她的贞洁,她的名誉以及隐秘难言的种种梦想。
雪巧把房门关上,第一次拭了那只翡翠手镯,她不知道手镯的来历,她只是害怕被柴生看见,米生的醋意qiáng烈而带有破坏性,使雪巧非常恐惧。她倚靠在房门上,将戴着手镯的那只手缓缓地往上举,手镯闪现的晶莹的绿光也缓缓地在空中游移,雪巧虚幻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它也闪烁着翠绿的幽光,轻轻地神奇地上升,飘浮在空中。雪巧闭上眼睛幻景就消失了。她听见窗外又响起了淅沥的雨声,又下雨了。在cháo湿的空气里雪巧突然闻到了一种久违的植物气味,那是腐烂的白兰花所散发的酸型花香。雪巧从前沿街叫卖白兰花,卖剩下的就摊放在窗台上,她记得在一夜细雨过后,那些洁白芬芳的花朵往往会散发这种腐烂的花香。!
第十一章
七月的一天,从江北飞来的日本飞机轰炸了城北地区,有一颗炸弹就落在瓦匠街的古塔下面,在沉闷的巨响过后,瓦匠街的人们看着那座古塔像一个老人般地仆倒在瓦砾堆里,变成一些芜杂的断木残砖。胆大的孩子在轰炸结束后冲向断塔,寻找那些年代久远的铜质风铃,他们最后把所有的风铃都抱回了自己的家。
居住在古塔下的腿脚不便的老人多死于这次意外的轰炸,瓦匠街上充斥着恐惧和慌乱的气氛,有的店铺关门打烊,店主拖儿带女地逃往乡下避难。米生在米店的门口站着,看见人们苍蝇似地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在狭窄的街道上紧张地涌动着。米生看了看自己那条残腿,突然深切地意识到战乱对于他的特殊危险,他走进米店,店堂里没有人。他们都去看那些被炸者的尸体了,绮云坐在前厅喝一种由枸杞和山参调制的汤药,据说那是治她的头疼病的。绮云问,是谁让炸死了?听说杂货店老板娘也死了?米生点了点头说,死了不少人。绮云放下药碗,她说,杂货店老板娘是活该,我早说过她这种女人会遭天打雷劈,米生说,我猜你也这样想,你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就留下你一个人。
轰炸过后的天气格外炎热,米店到处潜伏着火焰般的热流,米生光luǒ的背脊上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他在前厅里焦躁地来回走动,我们是不是也到乡下躲一躲?米生说,听说日本人的飞机明天还会来。绮云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她说,生死由天,老天让你死谁也躲不过去。我是不会跑乡下去受罪的,要躲就躲到棺材里去。这样死多省事,你们也不要给我送终了。米生朝母亲冷冷地瞟了一眼,他用湿毛巾擦着额上的汗,你说的全是废话,你知道我腿不好,跑不快,炸弹扔下来先死的就是我。绮云愠怒地把药碗推开,她看着米生的残腿说,我一见你就寒心,什么也别对我说。你这个孽障只有让你爹来收拾,我头疼,我没jīng神跟你说话。米生将毛巾卷在手背上,然后在空中啪地抽打那块湿毛巾,米生说,让爹再打断我一条腿?这主意不错。米生说着就用毛巾抽打条桌上的一只青瓷花瓶,花瓶应声掉落在地,碎成几片,有一块碎瓷片就落在绮云的脚下。
雪巧回来的时候米生已经渐渐恢复了镇静,米生躺在yīn凉的夹弄里chuī口琴,街北炸死了好多人,那样子真可怕,雪巧显得很惊慌,不停地摇晃着米生的肩膀,你还有心思chuī口琴?要是日本人的飞机再来轰炸,我们怎么办?米生拨开雪巧湿漉漉的手说,怎么办?躺着等死,大家都一齐去死,谁也不吃亏。
几天后城北的战事平淡下来,人们没有再从天空中发现日本飞机恐怖的黑影,瓦匠街的店铺小心翼翼地拉开铺板,店员们有时站在台阶上观察天空,天空也恢复了宁静,夏天灼热的太阳悬浮在一片淡蓝色之中,蒸腾经年未有的滚烫的热汽。而在古老的瓦匠街上到处散发着垃圾的臭味,蝇虫繁忙地飞行,路人仓皇地走过烙铁般的石板路面,这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季,那些阅历深厚的老店员对气候和时局议论纷纷,他们普遍认为最热的夏季往往也是多事的危险的夏季。
空袭的时候五龙正在城南的翠云坊里消夏。听见飞机的引擎声,他从房内luǒ身跑到楼廊上,对着飞掠而过的两架飞机开了几枪。他知道这样的she击是徒劳无获的,楼廊里站满了衣冠不整的jì女和嫖客,有人看着五龙发出窃窃的笑声。五龙的浑浊的目光从空中收回,怒视着他们,他用枪管在雕花栏杆上狠狠地敲了几下,你们还笑?你们这些人,我要有飞机,一定把你们全部炸死,看你们是不是还笑得出来?五龙对准挂在檐上的一只灯笼开了一枪,圆形的灯笼被穿出一块烧焦的dòng孔,然后五龙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楼廊,一边用枪把摩擦着腹股沟。他说,我最恨你们这些张大嘴傻笑的人,花钱玩到个烂x就值得这么高兴?不花钱看到我的xx巴就值得这么高兴?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五龙掀开玻璃珠子门帘,看见jì女婉儿倚窗而立,一边朝外观望,一边将米粒随意地抠出来,放到窗台上面。到底出什么事了?死人了吗?婉儿问。五龙穿着衣裤说,快了。天灾人祸,死是最容易的事。他朝婉儿浑圆白皙的侧影注视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浮出一个新奇的念头,他走过去从窗台上抓起那把发粘的米,威严地送到婉儿的唇边,你把这些米吃了。婉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她说,你太古怪了,我从来没接过你这样的客人。婉儿想逃但被五龙揪住了,五龙用枪柄撬开她的嘴,将那把米一粒一粒地灌了进去。他的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温柔的笑意,吃吧,五龙看着米粒无声地坠入婉儿血红的口腔和喉管,他说,这才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翠云坊临河,在午后最闷热的时光里五龙习惯于在护城河里沐浴。从房屋的空隙处可以看见街道上人心惶惶的行人,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被炸的工厂仍然在燃烧,空气中飘来一股呛人的焦硝味。而翠云坊的雕花横窗内有笙萧再次响起,歌jì的南方小调听来就像一台旧机器的单调的鸣唱,五龙在浓绿的浮有油污的河面上恣意畅游,他想了会儿战争的内容以及战争对他本人的利害,终于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模糊,不如不去想它。远远地河面上漂来一只被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他游过去把瓜皮顶在了头上。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在枫杨树乡村度过的少年时关,关于往事的回忆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伸出它的枝蔓,缠绕五龙空旷的思绪。我还是在水上,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龙面对着四周一片潋滟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他扔掉了头上的那顶已经腐烂的西瓜皮,快速地游到岸上。五龙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望着夏季bào涨的河水回想着他的枫杨树故乡,回想着这些无处不在的水是怎样将自己推到翠云坊下的私家河埠的。也就是这时,五龙感到了下身的第一阵刺痛,他伸手抓挠着,刺痛又转变成更加难以忍受的奇痒。在他黑红色的粗糙的生殖器表层,出现了一些奇异的梅花形状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