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白鸽陪丈母娘到附近的支行里取钱。
半年前，秦白鸽升了副教授职称，妻子便要求买房改善居住环境。房子刚换好，妻子就从老家把她妈接了过来。老太太大半辈子活在农村，城市生活不太熟悉。这天秦白鸽下午有空，应丈母娘要求陪她去银行取钱。
秦白鸽进了银行先去拿号，老太太一马当先往柜台冲去。“妈！妈！秦白鸽赶紧追上去。要等号！要排队！”
老太太带着浓重的乡音大声道：“排啥队？窗子那么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秦白鸽赶紧拉扯老太太：“妈，坐着等，到了我叫您。”眼角余光撇到柜台内两名柜员小姐相视一笑，嘲讽之意让秦白鸽微红了脸。
老太太好容易坐定，忽然咳嗽了一声，接着一声接一声停不下来了。前排坐着的女孩起身换了个位子，旁边那位中年女士先是忍了又忍，终于拍了拍秦白鸽的肩膀：“你妈老是咳嗽，可能是有毛病，要去医院看看。”
秦白鸽刚褪了红的脸又充血了。 “妈，你咳嗽要挡着嘴。”老太太左顾右盼，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终于轮到了他俩，秦白鸽陪老太太来到窗口。在办手续时，秦白鸽突然想起自己有张信用卡一直想销，就掏皮夹子找卡。丈母娘问他：“你找啥？”
“妈，我想让银行帮我取消这张卡。您等一下，我再去拿个号。”
这时玻璃窗内的柜员递出来一张纸：“这里签一下名。”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低沉清和，好像天生对人很温柔。秦白鸽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对方，意外看到一张与声音并不相匹的娃娃脸。很漂亮地带着稚气。
一只好看的手把现金放进了弧形的取钱槽内。秦白鸽的目光追随着对方的手。
丈母娘嚷起来：“你把这么旧的钱给我！”秦白鸽说：“都一样，妈，回去我给您换！”老太太不依不饶：“他有新钱！”秦白鸽感觉十分难堪，他冲着那个柜员笑了笑：“对不起。”那人看看他又看看他丈母娘，低下头整理自己手上的几页纸，看起来很漠然。
秦白鸽更不好意思了，知道对方阅人无数，一定把丈母娘视作低素质的“刁民”了。他着急地扯了一下丈母娘的袖子：“妈！”
老太太气鼓鼓地看着他，突然看到他手里那张卡：“你说你这卡要干啥？”“销卡，就是不用的信用卡，让他们帮我取消一下。”
“那你快些！”老太太让开半个身子，见秦白鸽不动，老太太一把抢过他的卡，给柜台小哥递过去：“帮他弄一下子！”
秦白鸽阻止不及：“妈，要重新排队。”老太太不耐烦地甩开他：“排啥队，又想等半天！”秦白鸽惭愧地看了柜员一眼：“可以吗？”
对方并没有回答，沉默地拿起那张卡开始办理销卡。秦白鸽松了一口气，开始掏身份证，同时感觉到全大厅的目光都从背后刺向自己。
“好了。”一切手续办完，对方从玻璃窗内甩出来单子和卡。秦白鸽收到衣袋里，同时匆匆陪着丈母娘离开了。老太太还是气哼哼的：“给别人的是新钱，给我的就是旧钱！”秦白鸽心不在焉地劝道：“钱都要用出去，都一样的。”
刚才和那个柜员小男孩的短暂交往，让秦白鸽心里久违悸动。
回去的路上顺道买菜，老太太不住地说这个太贵，那个不新鲜，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秦白鸽身心俱疲，拎着鼓鼓囊囊几个塑料袋跟在丈母娘身后。老太太健步如飞，还要回头挑剔秦白鸽走路的姿势不正确。
到了家，秦白鸽无业的妻子贴着面膜来开门，先把她妈迎进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小玲，我回来了，晚上烧黑鱼汤啊。”秦白鸽对妻子说。小他四岁的妻子从脸上揭下面膜，露出一张美艳苍白的脸。她慵懒地撩了秦白鸽一眼：“嗯。”
秦白鸽无趣地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
菜烧到一半，他突然发现油烟机在漏油，赶紧关掉开关。这时，就听见客厅里传来母女俩的对话声。老太太说：“你叫他陪我去银行，一直说要上课上课没有空，今天总算陪我去嘛，我当他良心有多好，其实根本就是自己也要，那个啥……取消卡。自己要取消卡就有空，陪老丈母娘拿钱就没空，你老公坏的哦！还一直嫌弃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怎么说也是你老婆妈妈啊，又是乡下人，乡下人本来就没那么多规矩……”
鱼在锅子里翻腾，秦白鸽坐在小凳上，血一阵阵往脸上涌。他是被气的，老太太太会搬弄是非了。
他听见老婆说：“妈，他再敢这样你就骂他！甭给他面子。个没本事的怂货，就会背着我给您看脸色，什么东西！”
秦白鸽腾地站了起来。锅子里已经飘出了香气。
把菜端上桌，秦白鸽默默了给妻子和丈母娘盛了饭，又摆了碗筷。自己套上了外套。
“上哪儿去？”妻子王小玲声色俱厉地问道。
“我回学校有点事。”
“吃饭了有个屁的事！”
“你和妈先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丈母娘假情假意劝道：“先吃了饭再去嘛，哪里这么急的。”
王小玲端起饭碗：“妈！别管他！我们吃饭！”
秦白鸽插着裤兜下了楼。十二月的风很阴，他衣服虽然不薄，但依然觉得很冷。
他并不是学校有事，只是想下来透口气。家中丈母娘和妻子的作为可称令人心寒，但他却没有办法反抗。他五年前认识妻子，三年前娶了她，却从没有给过她做女人的幸福。
当时，自己刚回国，在母校应聘成功。她是附近小吃店里的服务员。仗着自己年轻美艳，她就敢追求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秦白鸽。她穿廉价但时髦的衣服到学校里来找他，给他送自己织的手套，撒娇要秦白鸽陪她逛街。
这个漂亮、丰满的女孩子倒追了秦白鸽整整一年，秦白鸽从最初的刻意保持距离，变得渐渐接受。他被她感动了，她的相貌也满足了他的虚荣。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自己也可以爱上女人呢？
还记得那年说要娶她的时候，王小玲多么高兴。她说自己会好好学文化，考夜大，争取尽快配得上他。秦白鸽不懂这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一往情深，觉得诚惶诚恐。
可是现实是很残酷的。新婚之夜，他们没有圆房成功。此后一周，伴随着一次次希望的落空，王小玲的脸一天比一天冷。
王小玲含满眼泪质问他：“你怎么可以骗我？我才二十三岁，你让我以后怎么过！”秦白鸽无言以对。所以后来王小玲半年后开始出轨，甚至有固定的**，他也装作不知道。
揭穿她，然后自取其辱吗？
王小玲不知道他知道。她在家永远摆出一副欠她多、还她少的面孔，而秦白鸽理亏在先，不能与她计较。
可是来了老丈母娘，他便有些吃不消了。妻子无论如何是要忍的，可是那老太太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坐在街心花园里，吸了一地的烟头。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挣脱妈妈向他跑过来，郑重其事地说：“叔叔，不能乱扔垃圾啊。”
“啊啊，”秦白鸽有些困窘，“对不起。”他弯腰一个个捡起烟头，在小女孩的监督和女孩母亲的道歉声中，全部扔进了废物箱。
看着小女孩和她妈妈离开的背影。他突然痛恨起自己的性向。这样的小孩子是多么讨人喜欢啊，如果自己喜欢女人，就也可以有这样可爱的小女儿。他的幻想结束了，现实的冷硬重新击中了他。暮风残酷地吹着，下班的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们都急着回家。
秦白鸽把烟蒂扔到地上，然而立刻就捡了起来。他茫然地站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和丈母娘没有多少区别。他把烟头扔进废物箱，这时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本市电话号码。
以为是什么楼盘推销之类的广告电话。“请问是秦先生吗？”啊，果然是，多么标准的推销电话开场白。秦白鸽这么想着，就准备在对方说出下一句话时就挂断电话，同时，他突然又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出乎意料地轻柔好听。
“我是。”
“秦先生，我是您下午来办个人业务的银行柜员。今天帮您销完卡，我不小心把卡还给你了，是我工作失误，这卡我们应该保留的。请问卡还在你手里吗？”
秦白鸽在冷风里一个激灵，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一种莫名的喜悦像火把一样，从他心间开始燃起。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想起来，那张卡早就被他顺手扔掉了。
对方显然有些着急了：“那请问您是扔在那条路上的垃圾箱了？”
秦白鸽报了路名，然后突然问道：“你要去找垃圾箱？”
“肯定要的。秦先生谢谢你了！”对方想要挂掉电话，可是秦白鸽脱口而出：“我陪你找！我或许对扔在哪个垃圾桶还有印象。”对方犹豫了一下，没有反对。
秦白鸽阔步走向了约定的地点。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就不太冷了。
02
秦白鸽到达的时候，对方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换掉了银行的制服，他看上去更小了，就像刚进大学校门的学生。
“秦先生，谢谢你。太麻烦你了。”
秦白鸽做出人生导师状：“年轻人刚上班不容易啊。”他带着男孩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是刚毕业吗？”
对方点点头：“去年毕业的。”
秦白鸽指指前方：“幸好我家住得近，离这里不远。”
男孩点点头，没有说话。
在秦白鸽隐约记得的地点，他们翻了一个又一个垃圾箱。秦白鸽不让男孩子动手。他一边翻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满脸歉意地想要帮忙，被秦白鸽一把阻止。
“张纹。”男孩含羞带愧地答道，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文化的文？”
“纹路的纹。”
秦白鸽笑着抬起头：“好名字。”
男孩直觉地谦虚着：“哪里好了。”
“在这里！”秦白鸽终于找着了下午被自己丢掉的卡：“就是这张。”他捡了起来，从衣袋里掏出纸巾把卡包起来：“收好别掉了。下次可不能这么粗心啊！”
张纹接过卡，微微鞠了一躬：“谢谢秦先生，帮我大忙了。”
“不要这么客气，举手之劳。”
“您快回去吧，吃饭时间让您出来，家里人一定在等了。”
神使鬼差地，秦白鸽扯起了谎：“光棍一条，哪来的家人。”
张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妈呢？”
秦白鸽的谎言刚刚问世就濒临破产，只能再撒一个来圆：“她去我兄弟家了。”
“哦。”张纹点点头，他想了一下：“秦先生，不介意的话我请您吃顿便餐吧。”
秦白鸽愣住了。他掩饰住自己的惊喜，像长辈般询问对方：“你爸妈呢，不等你吃饭？”
张纹笑了，说自己不是本地人。这是秦白鸽第一次看到张纹笑的样子。这就是所谓的“洛阳东风几时来，川波岸柳春全回”，秦白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张纹带他去了母校附近的饭店。他们在一家湘菜馆坐下来，点了菜。张纹给秦白鸽倒了茶：“秦老师，真没想到我们是校友，您还是文学院的教授。”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是我们学校经济学院毕业的。你怎么会去做柜员呢？又是男孩子！”
张纹给自己也倒了茶：“校园招聘直接进的，家里也觉得稳定些好。来之前不知道这么忙。”
“是辛苦的。我也有毕业的学生说过。”秦白鸽想起了今天下午自己丈母娘的行为，问：“你们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吧。”
他以为张纹会打开话匣子，结果他只是点了点头：“是的。”
这是个文静秀气的男孩子，秦白鸽是多么喜欢他！
“你是本科毕业的？”
“是。”
“不考虑读研了？”
“先在银行做着吧。如果读研，去香港或者国外，不会在国内读了。”
秦白鸽点点头：“有规划就好。”同时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老气横秋，无法拉近两人的距离。
一顿饭吃完，秦白鸽抢着付账：“我不可能让你小孩子请客我！”张纹争不过他，把头微微低了下去：“秦老师，你太客气了。”
两人走出饭店，秦白鸽说：“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一个人不安全。”
张纹很稚气地看着他，放慢了语调提醒：“秦——老——师，你把我当小姑娘啦？”
秦白鸽道：“开玩笑的，我顺路，一起走吧！”
秦白鸽朝着离家越来越远的方向“顺路”送张纹回家。
他们聊校庆的事，聊学校里共同认识的人。到了张纹家楼下，张纹停下脚步：“秦老师今天谢谢你了，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下？”
秦白鸽很想答应，然而管住了自己的脚和嘴。
“不上去了，我也想早点回家。”
“好！”张纹又浅浅鞠了一躬，然后拿出钥匙开了防盗锁，转身道：“秦老师再见。”
秦白鸽忽然道：“对了，给我你的手机号吧！你用银行座机给我打的电话吧，我还没你号码呢。”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自然，像一个相聊甚欢，想把友谊继续下去的大哥。
张纹眨眨眼：“回头我给你发短信吧，不用记号码了。”秦白鸽傻傻哎了一声，张纹挥挥手上了楼。
秦白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脚步声往上移去，越来越轻。五分钟后，五楼一间黑屋子亮起了灯。他又呆呆站了十来分钟，然后全身被风吹得一抖，回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这列火车终于出轨了。
通过短信，他早晚对张纹嘘寒问暖，渐渐发现张纹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单纯稚嫩。秦白鸽不禁自嘲，人家可是堂堂本校毕业的高材生，读的是全国排名领先的专业，怎么可能傻。是自己单方面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人影。
但是聪明有灵气的张纹，却更加吸引他了。
“我有两张芭蕾舞剧的票子，你和你同事去看吧！”秦白鸽假惺惺地发去短信。
“我和我同事不会同时休息的。”
“同学呢？”
“同学要上班呀。”
秦白鸽的心通通直跳。他觉得对方在诱导自己说话，做出错误而甘美的选择。他决定不再拐弯抹角，除去为人师表的伪装。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对方很简洁地回复了一个字：“要。”
秦白鸽脱力了。他确信张纹知道自己的心意。他有种狂喜的感觉，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这种陌生的快乐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同时又心向往之。
爱情的甜美，没有品尝过的人是无法抗拒的。
他们在咖啡店里候场，秦白鸽状似无意地提起：“有女朋友吗？”张纹不答反问：“秦老师呢，为什么还没结婚。你有三十岁了吧。”
秦白鸽撒谎上了瘾：“没人要我。”
张纹看了他一眼：“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你看上去太像成功人士了，长得也英俊，女人一定会倒贴你。”
“你在夸我吗？”这句话出口，秦白鸽不易察觉地脸微微红了。他觉得有点像**。
张纹否认道：“我在说实话。”
秦白鸽反问道：“你呢？这么优秀的男孩子没有女生喜欢你？”
张纹眼睛里都是笑意：“你猜。”
秦白鸽想再办一张张纹银行的信用卡。他一连拿了好几张号，确保自己站到了张纹的窗口前。
张纹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先生您好，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1月下旬，是秦白鸽的生日。那天晚上他虽然有应酬，但也早早地回了家，生怕妻子万一有心记起自己生日，他绝不能辜负这点来之不易的好意。
谁知到了家，只有丈母娘一个人在看电视。
“小秦回来啦？小玲到做脸的店里去还没回来啊。”
秦白鸽抬头看看时钟，八点多了。“她到哪个店？我去接她。”
“不用不用不用，”丈母娘连连拒绝，“她自己行的。”
秦白鸽一颗心沉了下去，不愿去想妻子究竟去了哪里。
有人给他打电话。秦白鸽翻出手机，一颗心就被扔进了温水里。丈母娘好奇地看着他，他突然不想避开她了。
“张纹，有事吗？”
他正襟危坐的语气让对方愣了一下。但随即张纹说：“我下班了，你来接我吧！”
秦白鸽静静地沉默了几秒钟，觉得自己已经五迷三道了。“好。”
他不顾丈母娘的反对，在夜色中出了门。
03
瑟瑟寒风中，张纹拎着一盒蛋糕在等他。
“生日快乐寿星同志！”张纹一本正经地说。
秦白鸽彻底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份证我看过好多遍啦秦大叔！”张纹笑着把蛋糕塞进秦白鸽怀里：“拎得我手疼。”
自然而然地，秦白鸽攥了一把对方的手：“这么凉，戴副手套嘛。”
张纹不说话，只是笑。
他们到了一家餐馆。点完单，服务员看见蛋糕，客气地问：“先生过生日呀？要不要来点酒呢？”
“你喝酒吗？”张纹问。
秦白鸽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顺对方意。然后忽然又意识到对方是男生，不是对自己管头管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