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31)

2019-02-22  作者|标签:苏童

  就在这时雪地里响起了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扁金看见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朝自己疯狂地奔来,女孩眼睛里的愤怒之光使扁金感到一丝紧张。你要gān什么?扁金横过鸭哨杆挡住自己的身体,他说,我没gān什么,你要gān什么?

  女孩像一头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过来,她挥起左手那条鱼打了扁金一下,又将右手的铁皮油桶砸向扁金。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鸭哨挡住了几下,听见极其清脆的僻啪一声,他的鸭哨被拦腰截断了。

  你疯啦?你是个傻子吗?扁金大叫起来,他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要你赔!

  女孩拉住扁金的鸭哨不放,扁金以为她会骂人,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着他。

  你瞪着我gān什么,想吃了我?扁金说。

  女孩松开了手,但那只小手不依不饶,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扁金脸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把。

  你掐我gān什么?扁金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你要赔,赔不出来给我一条鱼也行。

  女孩已经跳到了捕鱼船上,女孩一上船就呜呜地大哭起来,那种凄厉的突加其来的哭声同样让扁金觉得茫然。扁金凑近了船舱听那女孩的哭声,掐了我你还哭?你还占理啦?扁金嘀咕着,但女孩渐渐把扁金的心哭乱了,扁金摸不着头脑了,他说,哭什么呢?我不要你赔鸭哨了,我不要你的鱼了,你还哭什么呢?扁金又想会不会是舱里那个女人咽气了,他透过草帘子朝里面张望,看见那母女俩抱在一起,女人并没有死,她的脸色虽然比雪还要白,但她的嘴唇还在动呢。扁金摇着头说。人还活着嘛,又没死人,你哭什么呢?哭得人心里难受。

  人与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椒河上空的天色其实已经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了,扁金又想起了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于是对着捕鱼船喊,喂,那女孩,我说你别哭了,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那女孩——扁金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原来碗儿是那女孩的名字。

  3

  大雪封门,大雪封住了一座空dàngdàng的村庄。从河滩通往娄氏饲堂的土路已经被积雪所覆盖,村里人抛下的几只jī几只兔子都在圈栏里与柴草为伴,雪地上唯一的人迹是养鸭人扁金的脚印。

  扁金的脚印杂乱地铺在许多人家的门前窗后,更多是嵌在人家的jī窝或猪厩门口,两天来扁金一直在找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他想鸭子又不是麻雀,鸭子不会飞走的,它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扁金的脚印有时一直踩到别人家的房顶上,偌大的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人来阻止扁金越轨的行为,假如现在娄福看见了扁金,他的鼻子一定会被气歪的,现在扁金就站在娄福家新盖的大瓦房顶上。

  扁金手搭前额朝四周了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村里村外一片死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扁金想剩下他一个人才好,要不他怎么敢爬上娄福家的房顶呢?扁金听见娄福的新瓦在他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那是娄福家的新瓦,扁金一点也不心疼。他想起娄福平日挂着一只怀表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模样,心里就很生气,娄福从来不搭理他,娄福的女人也总是乜斜着眼睛看他。娄福家有钱有地还有新瓦房,可他们就不如村长娄祥,村长还常常从自家地里挖几只红薯给他呢,娄福是未出五服的血亲,可他连一根针也舍不得送他。扁金突然压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烟囱,朝里面塞进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烟囱里了,扁金想像着娄福家浓烟倒灌的景象,想像着娄福chuī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嘴里便咯咯的笑出了声。

  椒河上游的那座岗楼是扁金无意中发现的,扁金并不知道那是战争的特殊建筑,他以为是砖窑,他想花村什么时候有了砖窑呢,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雪晴后的阳光非常刺眼,扁金脑袋转了一圈,后来他就看见了河滩边的那只捕鱼船,白雪盖住了船篷,船远远地望去更显单薄破败了,但扁金看见了女孩小小的身影,她的绿头巾像一片树叶在他视线里飘来飘去的,他不知道女孩在gān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堆红火,也许捕鱼船的母女俩在升火煮饭了,别人家的饭锅总是让扁金饥肠辘辘,他从不喜欢看别人煮饭,但现在不同了,捕鱼船上的那堆红火使扁金感到某种莫名的安慰。不知为什么,他看见那堆红火心里就不再那么冷清了。

  空寂的村庄没有人迹,没有人才好呢,扁金告诉自己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自由的时光。扁金的嘴里发出一串快乐的呼啸声,他支开双脚像鸭子一样走了一程,又伸出双臂像水鸟一样飞了一程,扁金发现他的脚已经踩在王寡妇的莱园里。他想起去年他的鸭子跑进王寡妇的菜园,王寡妇横眉竖目骂得多么难听,她还放狗咬他的鸭子,那条恶狗竟然咬了一嘴鸭毛!那女人不是东西,她心疼自己的菜园,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鸭子吗?扁金抓过一根树棍砍击着菜园里的萝卜秧子,但砍了几下就把树棍扔掉了,他想起王寡妇是个寡妇,村里人都说她可怜,再说他扁金堂堂男子汉不该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的。

  扁金翻过菜园的篱笆跳进了娄守义家的院子,娄守义家的院子堆满了柴草和坛坛罐罐,扁金几乎一眼就看见柴堆上一摊gān给的鸭屎,扁金的目光发直,脸却慢慢地白了。他知道娄守义家不养鸭子只养jī,而鸭屎与jī屎就是变成灰他也能区分出来。扁金呼呼地喘着粗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个杂乱的院子里塞满了破烂,扁金就把所有的破烂挪了窝,没有看见鸭子,但他看见一只破篮从柴堆中滚落下来,一大堆棕黑相间的鸭毛从篮子里滚到扁金的脚边,一大堆松软而温暖的鸭毛洒着许多噜猩红的血珠。扁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扁金的肺砰的爆炸了。娄守义家吃了我的鸭子!吃了我的鸭子,我的鸭子,三只鸭子!扁金捧起那堆鸭毛,他看见那堆鸭毛抖个不停,他知道鸭毛是不会发抖的,是他的手在发抖。扁金捧着那堆鸭毛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娄守义偷吃了我的鸭子!过了好一会扁金突然狂叫了一声,他听见自己凄厉的声脊在村庄上空回dàng,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叫声。

  扁金坐在娄守义家的院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屁股埋在一堆积雪中,但他站不起来,他想弄明白娄守义家什么时候偷走了他的三只鸭子。昨天还在村外看见娄守义的女人呢,昨天那女人还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呢,她还说,鸭子丢不了的,你别找啦,它们明天自己就回棚了,这个不要脸的馋嘴女人!扁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不要脸的馋嘴的一家人!他们舍不得宰自己的jī杀自己的羊,却把我扁金的鸭子偷吃啦!

  报复的念头来得突然而猛烈,扁金把手里的鸭毛一点点地撒在地上,身子像一个爆竹从地上蹿了起来。还我的鸭子!扁金大叫着抓起一只jī食盆,用力摔在地上,还我的鸭子!扁金又抱起一只水坛砸成了碎片,这么砸掉了所有的坛坛罐罐,扁金的怒火未见一丝的消退,他突然意识到砸坏的东西本来就是破烂,它们不能补偿三只活蹦乱跳的鸭子,要是娄守义家的猪羊还在就好了,但他们大概带走了所有的牲畜。扁金抬起头绝望地瞪着天空,天空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昨天下雪时yīn沉着脸,今天雪停了天也就蓝了,蓝得刺人眼睛,就像娄守义女人身上穿的蓝棉袄,刺人眼睛。扁金的视线绝望地下沉,掠过娄守义家的屋顶,屋顶下的一条绳子在风中晃来dàng去的,有一只gān辣椒还孤单地挂在绳上。扁金跳起来摘下那唯一的gān辣椒,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他看见了娄守义家门上的chūn联,chūn联的红纸黑字都完好无损,扁金不认识字,但他猜出那是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意思,让你丰登让你兴旺,扁金这么叫喊着就去撞娄守义家的门。

  娄守义家的门和门的铁锁都很结实,怎么撞还是结结实实的;如此结实的门和锁让扁金添了一丝新的愤怒,让你的门结实去,让你的锁结实去!扁金灵机一动,他绕到房后跳上了猪厩的顶棚,然后便异常轻松地爬上了娄守义家的房顶。

  你知道娄守义家也是瓦房,雀庄的人们所谈论的六间大瓦房之一,娄守义家房顶的两个檐头还雕着龙凤图案呢,你知道娄福就为了和娄守义赌一口气,才盖起了雀庄最高最大的新瓦房,但是现在扁金跳上去了,扁金怒发冲冠,现在就是让娄守义一家九口人跪在地上哭,就是赔给扁金三百只鸭子也没用了,扁金才不管盖一座瓦房是多么不易,他要毁掉娄守义家的大瓦房了。

  扁金用房顶上的磨盘做了帮手,他推着磨盘在房顶上滚了几遍,那些青瓦就发出一串清脆的碎裂声,扁金怒发冲冠,就是那些青瓦都像女人一样哭闹起来也没用了。扁金gān脆就坐在房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直到把娄守义家的房顶敲出一个大窟窿,一个很大的大窟窿。

  是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惊醒了扁金,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但它似乎是冲着他she来的。扁金吓了一跳,扔下磨盘就跑,扁金扒住屋檐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看见北面的官道上有一列军队通过,大约有三百多号人,带着枪pào辎重过来了,扁金看见几个士兵半跪在河沟边,他们手里的枪管明白无误地指向他,指向娄守义家的这间房子。

  扁金吓坏了,他从娄守义家的房顶摔到猪厮棚上,又从猪厩棚上滚到地上,子弹,子弹,扁金尖叫了两声就跑到了村巷里。兵来了,打仗啦!扁金沿途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手都拍疼了才想起村里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候扁金真正感到了恐惧,而且他的裤带不知怎么断了,扁金提着裤子在村里狂奔,他想去鸭棚圈好他的那群鸭子,他朝河滩地跑了一段路又折回来了,他想现在我不能去管鸭子了,现在我还去找鸭子我不成了傻子吗?他想他得躲起来,找一个好地方躲起来,不能让子弹飞到他身上来。

  扁金拾起王寡妇家窗台上的一口破铁锅,他把破铁锅顶在头上,一直跑进了村长娄祥家,扁金选择村长家作为藏身之处最自然不过了,扁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村长家更安全了。

  起初扁金钻在灶边的草堆里,扁金不知道那支军队会不会进村,也不知道刚才他们为什么瞄准他放了那一枪。上人家的房顶揭人家的瓦当然不好,可这碍着他们了吗?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娄守义家偷吃了他三只鸭子?扁金侧耳倾听着村里的动静,村巷里一片死寂,他们好像还没有进村,从河滩那边却隐隐地传来了鸭群的叫声,扁金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鸭子,我的可怜的鸭子,他们一定有人闯迸鸭棚了,他们会抓走我的鸭子吗?鸭群的叫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扁金的心,扁金的心很疼,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才不管,可你们怎么能打我的鸭子,你们要是打我那些鸭子我就饶不了你们,扁金一生气就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扁金刚从草堆里钻出来就听见了村巷里的那串杂沓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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