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49)

2019-02-22  作者|标签:苏童

  马恒大赶到医院正逢马骏短暂的神志清醒的时间,马恒大是个盲人,看不见死神的大手已经按在儿子脸上,儿子的脸上是一片回光返照的绯红,马恒大不顾自己年迈体衰,一盲棍下去,准确地打在马骏的腹部。马骏没说什么,是护士尖叫起来,说,哪来的疯老头,跑到医院里来打病人?护士要撵马恒大,马恒大差点把护士小姐打了,他说,是我儿子,我打死他也不关你们的事!马骏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说,是我爸爸,让他来。护士听马骏的意思是让他来打,将信将疑地退出去了,她一走马恒大训子的最后时刻就来到了。

  马恒大坐在马骏的chuáng头,他说,儿子你能耐大了,喝出世界记录来了吧?联合国给你发奖章了吧,联合国不发奖章党中央要给你发一块吧?你为国争光了嘛。马恒大说着去推马骏的脑袋,说,你躺这儿gān什么,去领奖,起来去领奖,你领奖我也跟着沾光。马骏的脑袋被父亲推搡着,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急诊室里的人都看着他们。他们看见那个不讲理的瞎老头仰天长叹一声,说,你要是不想好好地活着就好好地死,中国那么多人,地方却不大,你死了权当给人挪个地方,也给人多留一点新鲜空气。令人同情的是马骏,马骏那么条汉子,让他父亲骂得狗血喷头,就是不还嘴呀,不仅不还嘴,还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那样眼泪汪汪的,他说话不是太清楚但大概的意思人们还是能分辨,他说,我是快死了,喝得不巧,喝坏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么说话够可怜的了,马恒大却得理不让人,说,你什么时候死?马上就死了?你死了我就安心了。混账东西,你还赖在我面前gān什么?要我替你合眼睛吗?马恒大这时伸出了他的愤怒的手,他的手落在马骏的双眉之间,正要压住儿子的双眼,突然就摸出了名堂,突然一声惊叫,我们要说马恒大的这只手是不同凡响的,只是那么粗bào的一触,他的不堪入耳的骂声就戛然而止,马恒大的手急切地沿着儿子的脖子、肩胛,摸到了儿子的胸口,大头你怎么啦?马恒大的这一声惊叫终于让别人相信,这个国产的法西斯老人确实是马骏的父亲。

  马骏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急诊室里的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说,爸爸我喝坏了。我要死了。不骗你,真的要死了。

  马恒大这时也安静了,盲人的表情有时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们只是看到他握着儿子的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人们还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爸爸,我答应你,再也不喝了。马骏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马恒大用手背抹了抹脸,他说,大头,你不要破罐子破摔,这次喝成这样,也不都是你的责任,买个教训,以后不喝就行了。làng子回头金不换呢。

  马骏痛苦地摇着头,他说,不喝了。上西天了,没酒喝了。

  马恒大的手放在儿子的脸上,放了一会儿又松开,他说,大头你能挺住,这一劫挺过去就好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下个星期就回凤鸣楼上班。还有你的婚姻大事,现在没什么问题了,马帅他妈妈态度转变了,她同意和你复婚了。

  马骏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他仍然在摇头,爸爸,爸爸,白忙一场,马骏说,爸爸,来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来不及了。马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急诊室里的人们注意到马骏最后的笑容,马骏最后的笑容看上去有点淘气,同时也非常疲惫,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父亲的手,马骏说,我看见妈妈了,妈妈拉着板车来接我了,她急着让我去伺奉她了。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急诊室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个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倾听马骏的遗愿。

  马恒大老泪纵横,他说,是马帅的事吧,马帅你放心,我给他存了一笔钱了,他是马家的独苗,我怎么会让他受苦。

  马骏表达着他最后的愿望,虽然断断续续的,但祝天祥他们还是听明白了,马骏说,爸爸,不是马帅,是你。

  是马恒大?是马恒大什么事?祝天祥他们猜多半是马骏放心不下这个盲人父亲以后的生活,谁都承认马骏是香椿树街最孝的孝子。他们看马恒大的反应,瞎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瞎子的嘴唇颤抖着,好像在说,孝了,孝子啊。

  但马骏的遗愿出乎人们预料,他们听清了马骏的声音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骏说,爸爸,从小到大,挨了你那么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马恒大沉默了一分钟,他的眼泪像一条小溪似的从废弃的眼睛里流出来,让人怀疑那么多的眼泪会不会让他重见光明。一分钟的沉默以后马恒大遂了旁观者的心愿,当然主要是答应儿子的请求,他哽咽了一声,说,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错的时候。大头,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后急诊室里响起了一阵奇妙的沙沙声,那是人们纷纷调整坐姿躺姿以便观望的声音。他们看见马骏,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垂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稚气的笑容,他说,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困难地举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还挂着吊针,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马骏用左手!但马骏已经听不进别人的合理化建议了,马骏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吓唬人的假动作,他说,不能打,你是我爸爸。然后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的笑容突然枯萎了,马骏的手落在肮脏的被褥上,发出轻微的反弹声,马骏,马恒大的儿子,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一生的梦想,这让祝天祥他们感到失望,也让我们香椿树街人对马骏的一生作出了另外一种世俗的评价。

  让我们惊讶的还是马恒大,马恒大在儿子马骏成为东城毒酒案的第一死亡者之后,并没有想到追究毒酒的来源,追究制造毒酒者的刑事责任,他只是一味地呼天抢地,过度的悲恸使马恒大老人失去了理智,他突然爬到了儿子的chuáng上,与儿子并肩躺在一起,医生护士都不知道他的用意,他们说,你这是gān什么?再伤心也不能影响我们工作,马恒大闭着眼睛,对他们说,闲话少说,你们赶紧给我打一针,打毒针,死得越快越好。医护人员当他是说疯话,他们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老人家不要太伤心了,回家去休息一下吧。马恒大仍然闭着眼睛,看得出他确实是在慢慢地镇定自己的情绪,他们看见马恒大拉住了儿子的一只手,他说,我不伤心,我是不放心。他以为去了那里就躲过我了?没这么容易!马恒大说到这里面容复归平静,那只苍老而有力的手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他说,没这么容易,我今天跟他同归于尽!

  群众来信

  ——曾千美在医院里

  第一天

  男医生向病chuáng弯下腰,白大褂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摆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动。女医生在一边帮腔,她说,看得见吗?这是几?

  千美盯着男医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个陌生男人白晰细长的手指,看上去gān净,其实什么都碰,什么都沾,其实是最脏的手指,谁要看你?千美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脸看着墙壁,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luǒ露的肩膀。

  松满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说,医生问你话呢,那是几?

  松满的手惹恼了千美的脚,千美的脚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么?我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她对着墙壁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是给他们气的!

  谁?男医生和蔼地笑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松满,她是给谁气成这样?

  松满摇了摇头,还抠了抠鼻孔。是邻居,松满说,邻居。邻里纠纷。

  女医生在一边冷笑,现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说,自己都会给自己看病,还要我们医生gān什么?上医院来gān什么?

  这时候千美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朵愤怒的火花,这火花在女医生的脸上燃烧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她宽恕了女医生,或许是不想得罪女医生。千美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唇蠕动着,病chuáng边的三个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说话,可是最终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闭上了眼睛。

  她让邻居家的人打了。松满说。他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用擀面杖,一个用扫帚,追着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厕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chuáng上,就起不来了。

  无法无天!这次女医生先叫了起来,她睁大了受惊的眼睛,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两个年轻人打一个老年人!你们没把他们送到公安局去?

  松满又摇了摇头,两个医生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某种难言之隐。男医生看了看女医生,责怪她对病人的私生活表现出了不恰当的热情。男医生勾勾食指示意松满出来,松满就尾随他们来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满得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医生说千美不止是胃溃疡的问题,她得的是癌症。男医生用形象的语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说她的胃部长了一个像jī蛋一样的肿瘤,原来她没有察觉,是因为jī蛋的表面很光滑,但现在jī蛋壳破了,里面的蛋清蛋huáng就流出来了,蔓延开来了。

  癌症。松满的头脑嗡地一响,他觉得那个狰狞的字眼就像一只蚊子钻进他的头脑,开始嗡嗡地飞旋。

  松满目送两个医生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只便盆从隔壁病房出来,笑逐颜开地冲进厕所里,老妇人说,这下好了,好了,拉出来了,我说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满来不及思考那个老妇人说的道理,他在想医生所描述的那个jī蛋。那个破了壳的jī蛋。本来很光滑的,没有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就破了呢?松满认定这个不幸与邻居萧家有关,千美本来揣着一个光滑的jī蛋,一气之下那个jī蛋壳就破了。松满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烧,他知道这一切与千美的两封举报信有关,他想千美喜欢举报是不好,可这是她的老习惯,他们怎么可以打她?是他们把那个jī蛋打破了!松满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齿,隐隐地听见千美在里面喊他的名字,松满说等一下。松满记得医生的嘱咐,不能让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不能让病人看出家属的痛苦。我去上趟厕所!松满这么高声说了一句就往楼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儿眉君打了个电话。松满用医生的话向女儿复述那个可怕的jī蛋,眉君当场在电话里哭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松满听见女儿在电话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后眉君说,是他们把那个jī蛋打破了。松满预料到女儿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对,是他们把那个jī蛋打破了。眉君说她不会放过萧家的儿子和女儿,等到做完手术把jī蛋取出来,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里送到萧家开的餐馆,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他们对母亲的病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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