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外人,那个人说,我是天使。
谁管你姓天还是姓地呢,反正你是外人。全子注意到天使的牛车用芦席覆盖着,几粒金huáng色的稻谷正从芦席缝隙中泻落下来,全子的声音因此亢奋起来,你车上装的什么?是稻谷吗?
是稻谷。天使微笑着回过头,他走到牛车边掀开芦席一角。看,多么饱满的稻谷,天使说,可惜天气不好,路上难走,洒了好多谷子。
全子跑过去把脑袋埋在车上,使劲嗅了嗅,他说,你是来卖粮食的吗?现在来卖粮食肯定压死人。
我是天使,天使不做买卖。天使拉着牛车小心翼翼地下了坡,边走边眺望着村子,没有炊烟,真的没有炊烟,他若有所思地说,人间的消息总是来迟一步,可惜我来迟了。
全子不知道什么是天使,也不懂他说的话。全子赶着鹅群跟在牛车后面,他看见那个自称天使的人脚步疲惫,赤luǒ的双腿沾满了泥浆,他的蓑衣上不时有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天使的牛车越过了地上的横线,全子不再阻拦它,因为他知道一车稻谷可以填满许多空空的肚子,有了粮食,许多人就能熬过这个chūn天。全子记得他已经吃了好多天的野菜树皮,没想到天使的牛车来了,牛车上的稻谷散发着如此诱人的芳香,饥饿的牧鹅少年忍不住把手伸到车上,偷偷地抓了一大把谷子。
村民们聚集在村长家的院子外面,面huáng肌瘦的男女老少,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只粗布米袋,伸长脖颈望着村长家的门板。挤在前面的人扒着门上了院墙,这样他们看见了那个自称天使的人,看见了天使的牛车,一车金huáng色的稻谷奇迹般地出现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墙上的人便狂喜地叫喊起来,全子没骗人,真的是一车谷子,真的来了一个大善人!
村长终于打开了门,村长满面红光,头上肩上都落满了谷糠。一个一个地进去,每人分五斤米,谁也不准多舀一粒米。村长高声大嗓地说,李家媳妇,王家婆娘,你们别在那里嘀咕,你们要是疑心我多吃多占就昧了良心啦,我要是多吃多占就是乌guī王八蛋!
那是哪儿来的大善人?村民中有人问。
我也闹不清楚。村长说,说是个天使,我也闹不清楚天使是gān什么的。
天使在天上飞的呀,怎么会跑这里来?人群中的私塾先生惊叫起来,他瞪大眼睛说,天使都长着两个翅膀,那个人身上长着翅膀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村长怒视着私塾先生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饿死你活该,人家好心送粮食来,你却诬赖人家长翅膀,他又不是鸟,怎么会长翅膀?
村长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同感。你别来拿人家的粮食,他们一哄而起,gān脆把私塾先生推出了队伍,孩子们平时对他又恨又怕,这时乘机朝他的后背吐唾沫,牧鹅少年全子则冲到私塾先生面前愤愤地说,他是好人,他不是鸟,我第一个看见他的,是我把他领到村长家的,你这么诬赖人家,为什么还来拿他的谷子?
人群乱了一阵,挤在前面的人已经进了院子,后面的人便都急,一窝蜂地往前涌。有个妇人被挤到别人的脚下,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村长拼命用双手撑住摇摇欲坠的门框,嘴里斥骂着村民们,吃个白食就猴急成这样?这辈子没见过粮食?再这样没出息,我就让天使把粮食拉回去!
村长发了火,人群稍稍安静下来,很明显谁也不想失去救命的粮食。又有人突然问,这粮食真是白拿吗?不会秋后算帐吧?
闭上你们的臭嘴,村长不耐烦地说,让你们拿你们就拿,什么事都有我顶着呢,你们吃上饭记着我村长的好,那我就满意啦。
现在领取粮食的村民都看见了天使,天使就站在牛车的后面,他有着一张年轻而枯槁的脸,神情肃穆而安详,让人们感到奇怪的是天使的手和手里的东西,那双手像两朵雪白的莲花洁白无暇,那双手轻盈地托住一只黑陶坛子,合抱在胸前。黑陶坛子吸引了更多的目光,有人提着米袋挤过去,好奇地朝坛子里张望,他们发现坛子是空的。天使手中的坛子使人们感到迷惑,他们不敢贸然向天使打听,退出去后就争论起来。有人认为那只坛子是装粮食用的,说天使没有米袋,所以就用坛子装米,又有人说,有钱的大善人才不稀罕那五斤米,一个人假如把他的房子送了人,绝不会再去揭房顶上的一片瓦,坛子肯定有别的用途,说不定是夜里起夜的便器呢。
牧鹅少年全子领到粮食后一直站在天使的身边,好像天使是他家的亲戚,全子不仅凑着坛子朝里面看,还把手放上去乱摸一气,摸过了就对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空的。
天使没有责怪全子,天使的眼睛巡视着每一个村民的眼睛,他的安详的表情渐渐显得有点哀伤。人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后悔把粮食白白送人了吧,也许他等着别人的什么回报?人们突然就有点心虚,扛着米袋往外面退。全子却不走,他朝天使的坛子里又看了一眼,忍不住嚷嚷起来,你怎么不说话?你成哑巴啦,我问你呢,你想往坛子里装什么?人群倏地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天使,所有的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着天使的回答。
天使疲惫gān瘦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低下头,轻柔地将手中的坛子转了一圈,然后他说,这是一只圣坛,我将用它装满人间的眼泪。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盯着天使手中的坛子看了一会儿,脸上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一种惊悸之色,有些人拎着米袋慌慌张张逃了出去,不知是谁在院子外面怪叫了一声,捏着嗓子喊道,他是疯子,是个疯子!
几天来村里充满节日般的气氛,这个贫穷的村子曾经因为饥饿而奄奄一息,但天使带来的粮食使人们再次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孩子们又在村头追逐玩耍了,河滩上又响起了女人们捣衣舂米的声音,而男人们又聚集在大槐树下,抽起已经发霉的旱烟,互相开起粗鄙下流的玩笑。
牧鹅少年全子看见天使坐在祠堂的台阶上,天使似睡非睡,他的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只黑陶坛子。一只蜜蜂围绕着天使嗡嗡地飞了一会儿,落在天使的蓑衣上。全子怕蜜蜂欺生叮他,就用细竹竿赶走了蜜蜂。天使仍然闭着眼睛,他的脸上有一种神秘的金huáng色的光。全子端详着天使的脸,突然想起私塾先生说过的话:天使都有两只翅膀,村里有些人是相信他的话的,全子很想知道天使是否真的长着翅膀,他忍不住地把竹竿伸向天使,他想挑开天使身上的蓑衣,但就在这时天使醒了,天使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说,孩子,你还饿吗?
不饿啦,我刚喝了三碗粥。全子撩起衣服让天使看他的浑圆的肚子,全子说,怎么没见你喝粥,你在村长家吃gān饭了吧?
孩子,你忘了我是天使,他说,我是天使,天使不吃五谷杂粮。
村里人都说你是疯子,他们的良心让狗吃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只有你这样的大好人才会把粮食送给别人,自己却饿着肚子。
我不是疯子,也不是大好人。天使说,我是天使,可惜你们以前从来没见过天使。
我知道你是天使,可天使也有家吧,你家住哪儿呀?全子说,天使你怎么还不回家?
天使这时候露出了苦涩的微笑,他朝全子晃了晃手里的黑陶坛子。坛子是空的,天使说,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带着一只空坛子回家。
你真的要用这坛子盛眼泪吗?全子噗哧一笑,但天使投来的目光使他忍住了喉咙里的笑声,全子就捂着嘴说,可是,可是,你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眼泪呢?
我以为这是个有许多眼泪的村庄,也许我错了,天使凝望着远处大槐树下的那群男人,他说,真奇怪,这里没有人哭泣,你听,他们正在那儿笑呢。
他们没事就坐在那里聊,一聊开就会笑。全子说,婴儿才喜欢哭呢,可是村里好几个婴儿都死了,死了就不哭了。
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听不到哭声呢?天使说,这真奇怪,他们不为自己的亲人哭泣吗?
刚开始死人时有人哭的,后来死人多了,他们就不哭了。全子说,我奶奶饿死了,我爹我娘都没哭,我也没哭。
为什么不哭,你奶奶不疼你吗?
奶奶疼我,可她死了呀。全子说,我爹说死人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怎么哭也不能把她闹醒的。
我不相信你们会没有悲伤。天使说,我不相信,这么多灾多难的村庄却没有眼泪。
我们没有眼泪,不骗你,我们真的没有眼泪!
我以为你们的眼泪流成了河,可是我已经等了三天了,坛子里还是空的。天使把坛子轻轻地放在地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孩子我问你,我进村以前有人哭吗?当你们饿得没办法时有人哭吗?
没有,全子摇了摇头说,饿急了就没力气哭啦,也有人躺在chuáng上哼哼,他们光是哼哼,没有眼泪。
孩子我再问你,当你们分到稻谷后有人哭吗?天使又问,有没有人因为感激而掉下眼泪呢?
没有,全子更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说,分到粮食就更不会哭了,有了吃的还哭,那不是傻瓜吗?
这时候,天使沉默了一会儿,他注视着全子,眼睛里充满了忧伤。
你这人真奇怪,为什么要让别人哭呢?
天使忧伤的目光眺望着huáng昏的村庄,他看见那些茅屋顶上又升起了炊烟,而大槐树下那群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你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天使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他说,我不敢相信,他们用铁锹打妇人的脚,用铲子拍妇人的手,那些可怜的妇人,他们正在河边为他们洗衣服呢,那些挨打的妇人也不哭吗?
有的妇人会哭,可他们光是gān嚎,一滴眼泪也没有。别说这些了,老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全子不耐烦了,他看见一只鹅出了群,就追上去打它的屁股,一只鹅蛋恰好落到地上,鹅生蛋啦!全子惊喜地叫了一声,这是今年第一只蛋!全子高高地举着鹅蛋,送到天使面前,给你,他说,你送给我们那么多粮食,我该把这鹅蛋送给你,拿着蛋回家吧,别在这里等眼泪了,再等下去每个人都会把你当疯子,他们会把你捆起来扔到河里去的!
我是天使,天使不怕捆绑,不怕水火。天使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在全子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下,他说,孩子,只有你让我感到安慰,你的眼睛里藏着许多眼泪,总有一天它会流出来的。
天使冰凉的手从牧鹅少年的头顶上轻轻滑落,当那只手快碰到全子的眼睛时,全子莫名地打了个冷颤,凭着某种本能甩掉了天使的手,他看见天使惊愕的表情和目光,看见天使的蓑衣猛地向两侧滑落,像一只打开的河蚌,然后全子便发出了那声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