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违抗母亲命令的是一种灼热的欲望,我迫切地想找到那辆失踪的红色小火车。母亲把门反锁了,我从窗子里跳出去,怀着渴望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我没有目标,我只是盲目地寻找着目标。是八月的一天,天气很闷热,镇上的孩子们聚集在河边,他们或者在水中玩水,或者在岸上做着无聊的官兵捉qiáng盗的游戏,我不想玩水,也不想做官兵做qiáng盗,我只想着那辆红色的铁皮小火车。走出镇上唯一的麻石铺的小街,我看见了玉米地里那座废弃的砖窑。这一定是人们所说的灵感,我突然想起来谭峰曾经把老叶家的几只小jī藏到砖窑里,砖窑会不会是他的第二个宝库呢,我这么想着无端地紧张起来,我搬开堵着砖窑门的石头,钻了进去,我看见一些新鲜的玉米杆子堆在一起,就用脚踢了一下,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是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吗?我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回声,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苍天不负有心人呀,就这么简单,我在砖窑里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红色小火车。
你们以为我会拿着小火车去卫生院找何医生?不,要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坦率地说我根本就没想物归原主,我当时只是发愁怎样把小火车带回家,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汗衫脱下来,又掰了一堆玉米,我用汗衫把玉米连同小火车包在一起,做成一个包裹,提着它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走。我从来不像镇上其他的男孩一样光着上身,主要是母亲不允许,所以我走在小街上时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张,确实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我听见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热死人的天,连李老师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个妇女却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说,这孩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不会是偷的吧?我吓了一跳,幸亏我母亲在镇上享有美好的声誉,那个多嘴的妇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抢白,她说,你乱嚼什么舌头?李老师的孩子怎么会去偷东西?
我的运气不错,母亲不在家,所以我为小火车找到了安身之处,不止是chuáng底下的杂物箱,还有两处作为机动和临时地点,一处是我父亲留在家里的军用棉大衣,还有一处是厨房里闲置不用的高压锅。我藏好了小火车,一直坐立不安。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那把拧发条的钥匙,谭峰肯定是把它藏在身边了。我得不到钥匙,就无法让小火车跑起来,对于我来说,一辆不能运动的小火车起码失去了一大半的价值。
我后来的烦恼就是来自这把钥匙。我根本没考虑过谭峰回家以后如何面对他的问题。我每天都在尝试自己制作那把钥匙,有一天我独自在家里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挂锁的钥匙,门突然被谁踢开了,进来的就是谭峰。谭峰站在我的面前,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他说,你这个叛徒,内jian,特务,反革命,四类分子!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我把挂锁钥匙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听凭谭峰用他掌握的各种词汇rǔ骂我,我看着他的那只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一种负罪感使我失去了还击的勇气。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谭峰还不知道我去过砖窑,我在想他会不会猜到是我去砖窑拿走了小火车。谭峰没有动手,可能他知道自己只用一只手会吃亏,所以他光是骂,骂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了,就问我,你在gān什么?我还是不说话,他大概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他把那只左手伸过来让我参观,他说,你知道绑了多少纱布,整整一卷呢!我不说话。谭峰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纱布,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得意地笑起来,说,我把我老子骗了,我哪儿是用左手拿东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喂,你说烫左手合算还是烫右手合算?这次我说话了,我说,都不合算,不烫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对我做了个轻蔑的动作,傻瓜,你懂个屁,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饭gān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谭峰回家后我们不再在一起玩了,我母亲禁止,铁匠夫妇也不准他和我玩,他们现在都把我看成一个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们家的动静,是因为我急于知道他是否去过砖窑,是否会怀疑我拿了那辆红色小火车。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已经开学了,我被谭峰堵在学校门口,谭峰的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说,你拿没拿?我对这种场景已经有所准备,你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的冷静和世故,我说,拿什么呀?谭峰轻轻地说,火车。我说,什么火车?你偷的那辆火车?谭峰说,不见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提砖窑两个字,于是我假充好人地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张家的猪圈里了吗?谭峰朝我翻了个白眼,随后就不再问我什么了,他开始向操场倒退着走过去,他的眼睛仍然迷惑地盯着我,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随他向操场走去。你肯定不能相信我当时的表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镇定成熟的气派。这一切并非我的天性,完全是因为那辆红色的小火车。
我和谭峰就这样开始分道扬镳,我们是邻居,但后来双方碰了头就有一方会扭过脸去,这一切在我是由于一个沉重的秘密,在谭峰却是一种创伤造成的。我相信谭峰的左手包括他的内心都遭受了这种创伤,我得承认,那是我造成的。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几个月以后,谭峰在门口刷牙,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他还在叫我的名字,但他并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语,他说,郁勇,郁勇,我认识你。我当时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让我纳闷的是自从谭峰从医院回家,我一直把小火车藏在高压锅里,连我母亲都未察觉,谭峰怎么会知道?难道他也是凭借灵感得知这个秘密吗?
说起来可笑,我把小火车弄到手以后很少有机会摆弄它,更别提那种看着火车在地上跑的快乐了,我只是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偶尔打开高压锅的盖子,看它几眼,仅仅是看几眼。你们笑什么?做贼心虚?是做贼心虚的感觉,不,比这个更痛苦更复杂,我有几次做梦梦见小火车,总是梦见小火车拉响汽笛,梦见谭峰和镇上的孩子们迎着汽笛的声音跑来,我就被吓醒了,我知道梦中的汽笛来自五里地以外的室成铁路,但我总是被它吓出一身冷汗。你们问我为什么不把火车还给谭峰?错了,按理要还也该还给成都女孩,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有一天我都走到卫生院门口了,我看见那个女孩在院子里跳橡皮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车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做这件好事呢?我就没搭理她,我还学着谭峰的口气骂了她一句,猪脑壳。
我很坏?是的,我小时候就坏,就知道侵吞赃物了。问题其实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想有这么一个秘密,你们替我想想,我怎么肯把它jiāo出去?然后很快就到了寒假,就是那年寒假,我父亲从部队退役到了武汉,我们一家要从小镇迁到武汉去了。这个消息使我异常兴奋,不仅因为武汉是个大城市,也因为我有了机会彻底地摆脱关于小火车的苦恼,我天天盼望着离开小镇的日子,盼望离开谭峰离开这个小镇。
离开那天小镇下着霏霏冷雨,我们一家人在汽车站等候着长途汽车。我看见一个人的脑袋在候车室的窗子外面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是谭峰,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母亲让我去向他道别,她说,是谭峰要跟你告别,你们以前还是好朋友,你怎么能不理他?我只好向谭峰走过去,谭峰的衣服都被雨点打湿了,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抹着头发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身要走,一只手却被拉住了,我感觉到他把什么东西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就飞快地跑了。
你们都猜到了,是那把钥匙,红色小火车的发条钥匙!我记得钥匙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还是雨水。我感到很意外,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直到现在我对这个结局仍然感到意外。有谁知道谭峰是怎么想的吗?
朋友们中间没人愿意回答郁勇的问题,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问郁勇,你那辆小火车现在还在吗?郁勇说,早就不在了。到武汉的第三天,我父母就把它装在盒子里寄给何医生了。又有人愚蠢地说,那多可惜。郁勇笑起来,他说,是有点可惜,可你怎么不替我父母想想,他们怎么会愿意窝藏一件赃物?他们怎么会让我变成一个小偷?
过渡
孩子问他母亲,假如他们来拆房子,房子会不会哭?小凤说不会,她说房子不是人,所以不会哭。孩子又说,狗不是人,牛也不是人,那它们为什么会哭?小凤有点不耐烦,她说,狗和牛是动物,不是告诉你了吗,房子就是房子,它不会哭!汉明刷牙的时候妻子已经带着孩子出门了,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房子会不会哭?房子怎么不会哭?汉明想不过是你听不见罢了。牙膏沫落在水池里,落在两根菠菜叶子上。汉明把菠菜叶子捞出来,扔在垃圾桶里,然后他决定把水池刷一遍。他找到了钢丝球,看见里面埋伏着一只幼小的蟑螂,汉明骂了句脏话,与此同时他非常麻利地弄死了那只小蟑螂。这几天来谁也不愿意打扫卫生了。汉明厌恶地环顾着污迹斑斑的水池。墙壁和浴缸,他决定放弃,就让它脏吧,爱怎么脏就怎么脏,反正要拆迁了,脏也好,gān净也好,反正住不了几天了。
汉明把钢丝球扔出了窗外。窗外吵吵嚷嚷的,空地上停着一辆东风牌货车,一群来自搬家公司的农民工们正在往车上抬一样样家具。是一楼的老钱在搬家。老钱穿着西装抽着香烟站在那里,袖手旁观。拆迁通知才发下来没几天,就有人在搬家了。汉明没想到老钱的动作这么快。
老钱你往哪儿搬?汉明扯着嗓子喊起来。
老钱回头看了看汉明,他听见他的问题了,但他装聋作哑。汉明看见老钱咧开两片厚实的嘴唇,冲他笑了笑。老钱就是不肯说出他的去处。
保密?汉明摇了摇头,他说,这种人,喘口气都鬼头鬼脑的,活着gān什么?
汉明看见花坛里堆着老钱家的一些破烂,都用纸盒装着,有意思的是那些纸盒,几乎是市场上时髦营养品的博览会。人参蜂王浆,田七花粉口服液。太太口服液。螺旋藻。螺旋藻是什么东西?汉明一直没弄清楚。汉明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是补身子的,反正是别人送的礼品,不花钱的东西,老钱就拼命地喝,怪不得喝得满面红光的。汉明数了数那些纸盒,一共有八只,他不由得有点愕然,老钱这狗东西,喝下去这么多营养品是想gān什么呀?再怎么喝,也活不到一百三十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