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说话的声音渐渐地疲惫了,很快孕妇听见了他的第一声呼噜。孕妇知道她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她侧过脸在黑暗中观察丈夫的面容,他显得很疲倦,表情从容舒展,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震动。这使孕妇感到莫名的失落,她用手指捅他的肚子,睡着了?孕妇压低声音骂道,没心没肺的东西,怎么就睡着了?
已经夜阑人静。孕妇是经常失眠的,但所有迹象都表明今天与以往不同,以前她能够借助胎儿的声音使自己恢复镇静,她总是能听见腹中生命的各种声音,今天她听不见了,她的耳朵里灌满了丈夫香甜的鼾声,只有他的鼾声。那种讨厌的声音加剧了她的焦躁,她坐起来,努力地把丈夫的身子转向一边,她的努力奏效了,丈夫的鼾声嘎然而止,她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早点睡吧。
孕妇无法入睡。她屏息倾听着胎儿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见,胎儿一定是睡着了。他们都睡着了,可她却无法入睡,孕妇感到焦躁不安。她想与其这样不如起来去和女友聊天,女友反正是个夜猫子。她轻轻地下了chuáng,穿过黑暗的房间和客厅,站在女友落脚的小房间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寂然无声,从门缝里漏出了一些灯光,证明女友还开着灯,她多半还没有睡。孕妇推了一下门,这才发现女友把门反锁了,她无从判断女友现在在gān什么。孕妇对女友的行为感到意外,她为什么把门反锁上呢?难道在她家里有什么值得戒备的事情吗?
孕妇突然觉得很生气,她决定回到自己的chuáng上去,靠自己的力量与失眠症作斗争。孕妇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只旅行袋,是女友把她的旅行袋放在门口了。孕妇在黑暗中盯着女友的旅行袋,依稀能看见袋子上的拉链松开着,露出里面的一个柱形的金属罐。孕妇知道那就是女友到处推销的什么杀虫王。
孕妇轻轻地将金属罐从袋子里抽出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她蹑足走迸厨房,打开厨房的灯,在灯光下仔细地打量那只金属罐。金属罐设计简洁流畅,红色huáng色的色块中躺着一只苍蝇。一只蟑螂,还有几只垂死的蚊子。孕妇晃动着那只罐子,听见罐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液体流动的声音。孕妇不知道自己要gān什么,她打开了金属罐的小阀门,孕妇并不知道自己要gān什么,她对着水池开始喷she药液,孕妇知道自己家里没有苍蝇,没有蚊子,也没有蟑螂,但她对着水池开始了杀虫的工作,她闻到了杀虫液的芳香,听见了液体在压力下喷涌而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声音使失眠的孕妇感到无法言表的快乐和惬意。
大约是午夜两点钟,女友被客厅里杂乱的声音所惊醒,她披衣冲出去,看见孕妇和她丈夫挤在卫生间里,一个狂叫着,一个哭泣着,男的站在浴缸里,正用淋浴龙头冲洗他的脸部,他嘴里不停地叫喊着,你在梦游,你是在梦游!而孕妇站在她丈夫身边,手忙脚乱,一边哭泣一边用毛巾在他脖子上徒劳地抹着。
深更半夜的,你们在闹什么?女友大声地问。
孕妇受惊似的回过头,女友看见她满面泪光。孕妇指着卧室的方向,说话的声音因为发颤而模糊不清,蟑螂,孕妇说,一只蟑螂,我们家,有一只蟑螂。
别听她胡说,我们家没有蟑螂。丈夫在水龙头下面喊叫着,她是在梦游,她把杀虫剂喷了我一脸!
有一只蟑螂。孕妇仍然哭泣着,她的手始终向外面指着,就是有一只蟑螂,它在那儿爬,你们没听见,我听见了。
她是在梦游!丈夫叫着女友的名字,麻烦你把她扶到chuáng上去,让她躺下,让她休息。她这么折腾对胎儿很不利!
女友是个反应敏捷的人,她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事,于是她一手架住孕妇,一手把卫生间的门拉上,对里面说,好好冲洗,杀虫王药力很qiáng,要想不落痕迹,起码冲洗半个小时。
女友把孕妇扶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的杀虫王横卧在地板上。女友捡起罐子晃动了一下,发觉里面已经空了,女友吐了吐舌头,说,我的妈呀,六百毫升,让你一口气喷完了!
孕妇无动于衷,脸上的泪水已经凝结成一层灰暗的光晕,她把脑袋藏在被子里,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女友的手。屋子里充满了杀虫剂浓烈的并不宜人的芳香,女友屏住呼吸握着孕妇的手,那只手冰冷冰冷的,很湿润,很柔滑。女友一直忍不住想笑,但是心却砰砰地跳,她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或者是开导的话,或者是安慰的话,但她就是想不出说什么,幸好孕妇在被窝里说话了,孕妇在被窝里嗤地一笑,她说,六百毫升怕什么?我学过化学,六百毫升杀虫剂也比不上六毫升硫酸。女友一下子就放松了,她听了听卫生间的动静,对被窝里的孕妇说,可怜的人,他还在洗呢。孕妇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洗gān净就好了,就当我跟他开了个玩笑。
向日葵
我以为项薇薇是个好学生,但盛老师说她不是。盛老师说项薇薇怎么样,你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当时我们站在学院的展览厅中,盛老师带着我看染织专业的学生去工厂实习时的设计,她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说,不知你们年轻教师怎么看人的,都说她好,你们是被她羞答答的样子迷惑了。我没有辩解,我看见橱窗里有一块白色的棉布,上面印着硕大的金huáng色的向日葵,一张标签贴在棉布的下角,标签上写着项薇薇的名字。我琢磨着怎么为自己辩解,我说,她的设计还不错,看上去很热烈,与别人的都不一样,但我看见盛老师嘴边凝结着一种鄙夷的冷笑,她说,她不肯动脑筋,向日葵的图案是抄来的。我有点吃惊,然后我听见盛老师低声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孩!
我刚刚接手盛老师的辅导员工作,我能看出她对项薇薇很头疼,甚至带着某种敌意,我不知道他们师生之间有什么过节,只是疑惑那个瘦高挑的表情很羞涩的女孩为什么会得到这种残酷的评价。
青年教师的宿舍就在学生宿舍楼里,我从宿舍的窗口能看见来来往往的学生,都是学习艺术的男孩女孩,天生与众不同,许多男孩女孩穿着有破dòng的或者被铰过裤腿的牛仔裤,满身挂着油彩和墨的痕迹,一路走一路敲着饭盒,从食堂的方向往宿舍走来。我不是经常看到项薇薇,有一次我看见她和一个男同学站在自行车棚那里说话,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变得生动起来,身子一会儿向左扭,一会儿向右摆动,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儿说什么,只是突然看见项薇薇作出了令人吃惊的举动,她突然朝那个男同学膝盖上踹了一脚,然后我看见她向宿舍楼跑来,一边跑一边向车棚那里回头,尽管她捂着嘴笑,我还是听见了她的类似男孩的沙哑而放肆的笑声。我看见她提着裙子跑进宿舍楼,由于这个动作我注意到了她的裙子,那条裙子很长很宽大,裙子的花色图案与她的实习作品如出一辙,是白底色上的金huáng色的向日葵。
我对我的工作漫不经心,事实上我当时的年龄更适合与学生在一起学习或者胡闹,而不是当他们的辅导员。但项薇薇有一天找上门来,说是要谈谈她的助学金问题。她敲门走进我的宿舍,眼睛并不向我看,她一边用梳子从上而下梳理着刚刚洗过的头发,一边看着墙上的一幅风景挂历。我上个学期有助学金的,她说,这学期让老处女划掉了。老处女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们家的经济收入很低,我的成绩也不错,老处女她凭什么拿掉我的助学金?我刚想问老处女是谁,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盛老师,我不明白的是盛老师明明是已婚的女人,她丈夫是音乐系的声乐老师,为什么管她叫老处女?我很想问清楚,但是碍于身份不便打听这种事情,我就说等我去系里问问清楚再给你答复。我记得项薇薇这时候站到了我的写字桌旁,她悄悄地用梳子打开我放在桌上的一本书,向书的内页扫了一眼,她用表情告诉我我在读一本无聊的书,然后我觉得她突然高兴起来,莞尔一笑,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无理取闹,别去系里问了,反正我也不在乎那点钱。
我有点迷惑地看着她向门边走去,她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你喜不喜欢打扑克?我顺口就说,看有没有刺激的。项薇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听见她用一种欣喜的声音说,有刺激,我们赌饭菜票啊!
那天我和几个学生一起打了几圈扑克,确实是赌饭菜票的,除了项薇薇,还有两个音乐系的男生。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系里领导的耳朵里,我当然是受到了批评。对于这件事情我是有自我认识的,我知道与学生一起赌博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但让我不安的是系领导提到项薇薇名字时候莫测高深的表情,我感觉到自己就像《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意志薄弱的童阿男,而项薇薇就像美女蛇曲曼丽。就在那天我意识到项薇薇在老师眼里的危险性,很明显,不光是盛老师对她有这样那样的偏见。
事情发生在六月,染织专业的学生都下去写生了,我闲着没事,被系里临时派到宣传科去协助工作。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打印材料,突然听见走廊里一阵嘈杂,跑出去一看,一群男学生揪住了一个校外的青年,他们拼命地把那个青年向楼梯上推,而那个青年一直在努力地挣脱,嘴里骂着脏话,我听见他用本地的方言高声喊着,我是来找人的,我不是来打架的,要打架先约时间!
男学生们把那个青年qiáng行推进了保卫科。有个学生很快跑来叫我,说,保卫科让你去一下。那个男孩呲着牙嘻嘻一笑,对我耳语道,那家伙是来找项薇薇的,项薇薇!他说他是项薇蔽的男朋友。
我来到保卫科的时候那个青年已经安静下来了,他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摸着耳朵,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搓着,我进去的时候他向我瞄了一眼,又看看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我觉得他是被一屋子的人以及他们严峻的表情震慑了,看上去他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去年。去年夏天。
怎么认识的?
那个青年这时候显得有点迟疑,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说,在电影院门口。就在电影院门口,又怎么样?
在电影院门口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就那么认识的。那个青年不停地摸着耳朵,他说,她问我有没有多余票,我说有,后来就一起进去看了。
我听见系领导打断了青年,等一下,他说,你要说得详细一点,她给你电影票的钱了吗?
没有。青年斜睨着系领导,似乎在嘲笑他的可笑的观念,他说,我也没向她要,谁会跟女孩子要电影票的钱?
说下去,然后呢?屋子里的人几乎同时jiāo流了一下各自的眼神,他们看着青年的脸,等着他说下去,但那个青年开始做出一种无可奉告的样子。这使保卫科的人很愠怒,有个gān事突然拍了下桌子,说,你给我老实点,你今天在我们学校又是打架又是砸门的,送你去公安局就是流氓罪,你要不要把事情jiāo代清楚,自己掂量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