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用热切的目光询问着李咏。李咏面色惨白,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他慢慢地蹲下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先往左边扳,又往右边扳,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就这样他把大家都搞糊涂了。我们依稀记得与他同行的另一个男青年,穿着名牌衬衫打着名牌领带,有人在昨天夜里看见他和那个女孩一起在甲板上。一件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如此蹊跷,我们当时真的糊涂了,那个名叫描月的女孩到底是谁的女朋友?
船过武汉才是真正往三峡去了。船上剩下的旅客大多是去三峡观光的。我们记得后来的旅程中李咏一直落落寡欢,只是在轮船经过著名的神女峰时,李咏突然露出一种难得而古怪的微笑,他盯着神女峰凝望了好久,最后说,操,这就是神女峰?
八月日记
审讯员看见城墙事件的嫌疑人扒着门框向他们张望,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是从游泳池里被拉出来带到这儿来的,少年的头发尚未gān透,一撮头发凝成两股,像一把剪刀架在额头上,他的游泳裤是用两条红领巾拼接而成的,还在往地上滴水。审讯员注意到少年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他的细长的手臂和双腿有点发颤,看来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叫什么?
鼻涕。
没问你的绰号,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李达生。没人叫我大名,他们都叫我鼻涕,连我爸妈都叫我鼻涕。
在哪个学校上学?
红旗中学呀,现在放暑假,我们都没上学。
我知道现在放暑假,你不准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懂了吗?
我懂了,我不说废话。
好,往前面坐一点,不,不是挪屁股,挪椅子,你怎么这样笨?你们这些小流氓,脑子都比猪还笨。
小流氓。少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小流氓。
你不是小流氓谁还是小流氓?咦,难道你是五好生吗?
我不是。少年在椅子上扭着身子,他的眼睛躲闪着审讯员嘲弄的目光,看着地上的一滩水迹,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去年我差点当上五好生,我怕他们笑话我,考试故意不好好考。为这事王连举还找我谈话了,我不骗你,骗你是狗。
哪个王连举?
我们班主任呀,那也是绰号,我们学校的老师每人都有绰号。
好了,不准再说废话了。现在我问你,是你从城墙上扔那块石头的吧?
少年偷偷窥望了审讯员一眼,他垂下头,不说话,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写着什么字。
现在不敢承认了?你们这些小流氓就是这个孬样,敢做不敢当。
我就扔了一块,我没想到正好砸在他们头上。
为什么要扔石头?
我不知道。猫头他们让我扔的,我上他们的当了,他们让我扔,自己却不敢扔。
你没有脑子?他们让你扔你就扔了?你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扔石头会把人砸死?
我没想到那些事。他们在城墙下面,我以为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我没想到会出人命,要是知道会出人命我就不敢扔了。
你们认识那两个人?
那一男一女?不认识,我们去城墙上玩,见到他们好几次,他们在那儿碰头,他们每次都钻在草丛里,我们就,我们就——
你们就什么?
我们就在上面——我们在上面看,少年有点忸捏起来,他似乎qiáng忍着嘴角上绽开的笑意,他说,他们在——他们——猫头说他认识那个女的,她是新风理发店的理发员,猫头说她给他剃过头。
你们看了多少次?
记不清了,反正只要我们在下午五点钟去,十有八九能看见他们,你知道城墙下面就是人民公园嘛,他们是买票从公园后门进去的。
你们是故意去看他们的?
也不叫故意,少年的脸突然泛红了,他的脑袋不安地转来转去的,声音也变得吞吞吐吐的,他说,其实他们,其实他们也不太——那个,其实他们主要是躲在那儿说话。
那你们是在偷听他们说话?
听不清,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有一次看见那女的哭了,女的哭了一会儿男的也哭了,男的一哭我们就笑了。我们以为他们会发现我们,我们以为他们下一次不会来了,没想到他们傻头傻脑的,第二天他们还是在老地方。他们是够傻的,他们以为那么多树那么多草挡着,别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从来没想到我们在城墙上监视他们。
监视他们?那为什么要扔那块石头?
不知道,少年又低下了头,他咯咯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突然问,他们死了吗,砸到了男的还是女的?
你想砸到男的还是女的?
我没想砸到他们,我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
你还在狡辩。你要是想吓唬他们,用一粒小石子就行了,为什么用那么大一块石头?
我是拿的石子,是猫头给我的那块石头,他说我拉不出大屎。
什么?
他说我胆小,他总是说我胆小。
他说你胆小你就充胆大,他让你去杀人你也去杀人?
他们没事?没出人命吧?少年观察着审讯员脸上的表情,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一种自得的笑容掩藏不住,他说,我听出来了,他们没事,你们是在吓唬我。
你还敢笑?你再笑我对你就不客气了。
我没笑。少年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轻声嘟囔了一句,你说我笑有什么证据呢。
审讯员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园珠笔的笔尖指着记录本上的字迹,记录本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字,审讯员就把刚才遗漏的标点符号补上去了。
案发之后你去哪里了?
我跑了。我听见他们的尖叫声就跑了,我以为砸死人了。我跑到家里,家里热死人了,我站在电风扇前面chuī了好久,还是热,我怕你们会来抓人,就跑去游泳池游泳了,我游了五百米,不,已经游了将近一千米了,我看见你们站在那儿,我要是想溜能溜掉的,可是我不想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你一直在游泳?没去过别的地方?
没有去什么地方呀。少年迷惑地看着审讯员,他说,我热得受不了,就去游泳池了。
你撒谎。给我放老实点,下了城墙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没说谎,说谎是狗,我吓坏了,我跑回家chuī电扇,chuī电扇没用,我就去游泳池了,你看我还穿着游泳裤呢。
那我问你,那一男一女的人呢?
他们不见了?男孩瞪大了眼睛,很快他就释然了,他挠着头说,他们跑了,说明他们没事呀,没准石头是砸了他们的脚呢,我估计是砸到女的脚了,她叫得比男的响。
你给我闭嘴,我们已经了解过案情,案情看来很严重,人民公园后门的小路上血洒了一路,可门卫根本没看见过那一男一女。
那说明什么问题呢?男孩眨巴着眼睛问。
要问你呀。你给我放老实一点,是不是你把尸体移动过了?移到哪儿去了?
你胡说!少年因为过度惊慌而忘了他所在的场合,话音未落他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似乎这样可以把那句话收回来。他的黑油油的脸突然抽搐起来。少年终于呜呜地哭起来了,他说,你在吓唬我,他们没事,他们没死,死了怎么走路,路上怎么会有血迹?
现在知道哭了,出了人命你就知道哭了,你们这些小流氓都是这孬样,不见棺材不掉泪。
少年埋着头哭着,一边哭一边说,他们明明没有死,你为什么老是说尸体死尸的?只要没死,就不能说尸体。
少年在学校里看来不是太差的学生,审讯员让他在一个小时之内写出作案jiāo代,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写完了。而且写得字迹清楚有条有理的。审讯员读到扔石头那一段时忍不住笑了,少年在纸上洋洋洒洒花了半页纸渲染他的心理活动,扔还是不扔,扔大的石头还是扔小的石子,好像他是在叙述一件好人好事似的,审讯员啼笑皆非,不无讽刺地说,你的作文不错嘛。
少年知道审讯员是在讽刺他,但他还是抓住时机表白了自己的才能,他说,我作文最好,王连举经常给我的作文打一百分,他主要是鼓励我,但我的作文写得也不错。
你犯罪的成绩更好,也可以打一百分,杀了人还知道移尸呢。
少年不说话了,他转过脸看了看窗外,窗外天已经黑透了,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移了几圈,最后落在审讯员的手表上,少年怯怯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你问这gān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家睡觉去?
现在有八点半了吧?要是在家里,现在我该写日记了。
写日记记什么?记你每天犯了多少罪?
是王连举布置的暑假作业,每天一页,开学要jiāo的,写日记其实很有意思,可以打发晚上的时间。
你的暑假作业大概不用jiāo了,人家开学是人家的事,没你的事了。
我就剩下三篇日记了,再过三天暑假就完了。少年坐在桌子前盯着桌上的纸和园珠笔,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提出了那个奇怪的要求,他说,让我写日记吧,反正现在你也不审我了,让我把今天的日记补上。
审讯员最后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多半是出于一种好奇,他想看看这个不良少年会在日记里记些什么内容。
少年李达生的一篇日记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晴
东风劲chuī,红旗飘扬,祖国山河一片灿烂。
今天我到人民公园去玩,走过一个建筑工地时突然
听见有人在惊叫,好像是从工地上掉下来一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正好砸在一个过路人的头上。出事故了,在这
千均(钧)一发的时候,我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抱住了
受伤的老大爷。老大爷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流到了我的
身上,把我的新买的白衬衫染红了,我有点怕脏,可我
刚刚松开手,脑子里便闪过了雷锋、王杰、邱少云等英
雄人物的光辉形象,我想英雄们为了抢救人民的生命和
财产连死都不怕,我难道还怕这一点血吗,想到这儿我
的心中充满了革命的豪情,我背起老大爷就往医院跑,
老大爷伤口的血滴了一路,我的汗水也滴了一路,一路
上我就想着救人要紧,忘了脏也忘了累,终于到了医
院。老大爷终于得救了。医生问我的姓名,我说,做好
事不应该留名,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天过得真有意义啊!
审讯员读完少年的日记后有好久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铁青,把那页日记折成一条放进了抽屉,他记得少年在旁边说,这是暑假作业,写日记,日记都是这么写的。审讯员知道少年是在向他作出某种解释,但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解释。他只是对少年说了一句,今天的日记jiāo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