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_路遥【完结】(6)

2019-02-22  作者|标签:路遥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说:“对这种人,就得骂!这几年,不是我时不时敲打一下他张家堡早叫弄成个赤土滩坪了……”

这时候,我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饲养院里打开架了!”“为什么?”姑夫说。“为分东西……”姑姑说。

“咱看看去。”姑夫对我说。

我于是跟着姑夫来到了张家堡前村的饲养院里。

一进院子,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极其混乱的场面。

人们纷纷拥挤在棚圈里拉牲口——听说是按抓纸蛋分开的。因此,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大骂骂。有一个老汉竟然蹲在一角落里放开声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体的东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缰绳都要剁成几截……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立刻就表现出来。有些东西哪怕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个均等地分上那么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为一个国家gān部,对这种状况已经不能熟无睹了。因为我看见有些有竟然把队里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他们说拖拉机上的钢好,拿回去能打造老镢头。我立刻让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开始规劝打架的人和破坏东西的人。但这些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书记让这样分,你管得吗?姑夫气急败坏地回来了。他说没找见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赶来了,他匆匆地问候了我一声,然后着急地对我姑夫说:“爸!我爸队里的公窑都平价卖给私人了……”“那你是gān啥的?亏你还是个团书记哩!你羞先人哩!明天等着看吧,半村人都会叫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姑夫气愤地指教儿子说。“我五爸说单gān了,还要公窑gān什么!他现在正领着队gān部分公路边的树哩!”“天老子呀!这家伙不要命了!他现边上的树怎敢分嘛!虽说是队里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你等着看吧,树一分开,一两天就被连根刨了!这还了得!是这,你腿快、赶快去公社叫个gān部来,最好是来个领导!”姑夫命令我表弟说。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领导请来……”表弟嘟囔着说了一句。“你说,张家堡分东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车骑上,叫公社的人连夜上来!”

表弟撒开腿跑了……两个钟头以后,公社书记就亲自跑来了。他也显然对张家堡这个局面生气极了,把五叔狠狠批评了一顿。公社书记让社员都把东西jiāo回来,破坏了的生产工具,谁破坏了谁赔钱。他宣布:张家堡大队的责任制先缓后搞,公社要专门派工作组来苏助进行……五叔当时给公社书记作了检讨,说他水平低,没把事情弄好;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个骚乱的夜晚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书记的话,今晚上我就会把五叔的书记职务撤了。可是……他将仍然是张家堡的领导人。

我想起他说的“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话,他把什么事都看成了运动。他实际上也就是前多年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培养的一种gān部,他患了一种“运动”病。

于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见罢他后第二次遇见他,又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场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第一次相遇这是一个混乱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要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这个政治游戏一时风得全国农村。赛不赛诗,唱不唱样板戏,学不学小靳庄经验,拿当时最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路线问题,”许多县为了“紧跟形势”,纷纷派出专人去开津的小靳庄参观学习。参观大寨,参观小靳庄,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相当时髦的行为。有些穷得一个劳动日只值几分钱的队,也要拿出一笔经费让他们的大队书记去朝拜这两个圣地。学习小靳庄的活动一开始,报纸的报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来,而且无疑应该是这一时期报道的重点。总编辑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各部立即下去采访。我们家乡所在地区属于革命老区,在这些政治运动中照例列为重点报道地区,我也被临时抽到了这一报道班子,和一群记者来到我们地区。

到地区革委会政工组解了一些一般情况,这个记者组就分头下到了各县。我各另一各记者来到了我们县。据地区政工组负责人讲,我们县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区的“样板。”

县政工组得知我们是来采访这面活动的,当天下午就在县礼堂举行了县级各单位学习小靳庄赛诗会。在这个闹哄哄的赛诗会上,一群一群的人轮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个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也自告奋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诌的一首“诗”。县政工组长竟然和他老婆一块上台唱样板戏,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个李铁梅,当他老婆叫他“爹”时,台下人笑得几乎发了疯。我坐在“贵宾席”上,痛苦得如坐针毡。一切都目不忍睹。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专为我产两个人安排的。尊贵的人啊,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同得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他在这样的场所里十分活跃。他拿出记者的派头,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尽管反感所有这一切,但只能把一切烦恼理在心头。我是个渺小的人物,没勇气公然去反抗这类东西;我只是还没有丧失正常人的感觉罢了。

当天晚上,我在县副食公司工作的一个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他是我中学的同学,人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在饭桌上,我的同学首先攻击了我一番:“你们这些人,真是些厚脸皮的chuī鼓手。今天可以骂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骂自己的今天,自己经常打自己的嘴巴,可连脸都不红一下。这就是你们!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比如说你来采访这狗屁小靳庄经验吧,县上前几在就听说了,命令各单位停工停产搞这玩艺。连我们的门市部都被迫关了门,群众连酱油醋都买不上。中国人现在都成猴了,什么丑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疯狂!”他愤怒地喊叫说,已经不能自己了。我对他谈了我内心的痛苦。他说他理解我;说就是他自己,人家让关门停止营业也得照办。是的,人们现在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正直人来说,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心也黑了。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两个人几乎都喝醉了。深夜,他送我去县招待所。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过昏暗的街巷。一路上,由于酒醉勾起了许多伤心事,我们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我们记起了小时候,我们戴着红领巾,就在这些熟悉的街巷里手拉手走过,天地一片阳光灿烂,我们的心灵愉快而纯净。当时我们曾发誓长大后要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创造不平凡的业绩。现在我们已到年富力qiáng之时,生活却变得这样令人失望。我们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最宝贵的年华!

回到旅社以后,我的同行正伏案疾书,他兴奋地对我说:“今天这个赛诗会真让人感动。我已经写好一篇报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发回到报社去。你们县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的确是先进……”我往chuáng上一躺,对他说:“我不看了,喝了点酒,头疼,你就按你的写吧。不过,你可不知道,我们县这几年吃国家返销粮也是全地区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笔,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并不惊讶我们县吃返销粮是全地区第一,而是惊讶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兴趣,回去还可以打个小报告。至于我,现在已经瞌睡了。我要借着酒劲,短暂地忘记一下自己的烦恼。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县政工组长来到我们住的地方,说今天带我们去参加一下农村的赛诗会。他告诉我们说,这个队是全县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单位。

我因为是本县人,就不由问:“是哪个队?”政工组长说:“就是你们城关公社的,张家堡大队,离你们村不远,赛诗会完了,小车还可以把你顺路送回家。”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张家堡,不就是我姑家的村子吗?除过我们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曾在那里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几次家,总想着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结果总是七事八事的没去成。想不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使我能有机会重访久别的张家堡。

上午九点左右,县上的小车把我们直接送到张家堡大队的小学校。从吉普车上下来,第一个迎接我们的就是五叔张志高,他穿一身gān净的蓝制服,脸上的胡茬刮剃得gāngān净净,满脸喜气洋洋,就像农村过红白事的主事人迎接宾朋好友一样迎接了我们。五叔长久地握着我的手,摇着,说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个大人物了,这是咱整个大马河川的光荣!小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亲自来了,请你好好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本来你五叔没把工作做好,可县上硬给我带面子,要在咱这里开现场会,还有你们大记者灵来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后,我好多年都没见五叔了。他看来还不显老,红光满面的,穿罩和头发的式样有点像脱产gān部。

我们拉扯了一顿客气话后,县政工长给我和我的同行介绍说:“张志高同志是张家堡大队的书记,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运动都是县上的先进。这次学习小靳庄,他们行动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兴奋地笑着,说:“请县上领导和报纸的同志多批评!多指导!”

这时候,整个学校院子里都挤满了庄稼人和小学生。教室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下面,一长溜学生娃的课桌上都蒙着一些门帘和chuáng单一类的东西,上面放着暖水瓶和茶缸、香烟。第家堡许多上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认识我,现在纷纷过来,又拘束又亲切地挤前来和我说话。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qiáng装笑脸和众人应酬。

我问五叔:“我姑和我姑夫来了没?”

我心里希望他们不要来!

五叔说:“你姑来了,她今天还要上台念诗哩!你姑夫没来,说病了。我知道他装病。他虽说是个党员,这几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对五叔非常反感。由于我的身份,我不能流露什么。我对五叔说:“你帮我找一下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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