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一支烟,也不看她,仍然望着窗户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我很难理解。你们太爱感情用事了。你们没有经受地革命生活的严格训练,身上小资产阶级东西太多。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
“爸爸,你先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我觉得生活太冷酷了,它总是在捉弄人的命运!”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远是公正的!你应该怨你自己!”老军人大声说着,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的女儿。
huáng亚萍跺了一下脚,拉着哭调说:
“爸爸,我想不到人一下子变得对我这样冷酷!我恨你!”
她父亲一下子心软了,走过来用粗大的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转过身,冲了一杯麦rǔjīng,加了一大勺白糖,给她放在面前,说:“先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他又坐进他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指头在桌子上崩崩地敲着,怔怔地看女儿一小口一小口喝那杯饮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怀疑你对那个小伙子的感情”我虽然没见他,但知道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因此,你那么突然地抛开克南,我和你妈妈尽管很难过,也感觉对老张一家人很抱愧,但我们然没有qiáng行制止你这样做。爸爸一生在pào弹林时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多半辈子人了,才得了你这个宝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愿使你受一丝委屈。正因为这样,我对你的关心只限于不让你受委屈,而没有更多地教育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手在空中一挥,对自己不满地唠叨说:“扯这些gān啥哩!一切都为时过晚了!”他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女儿,说: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你最好能听爸爸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应该……”
“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吗?”huáng亚萍抬起头,两片嘴唇颤动着。“是的。听说他现在在省里开会,快回来了,你找他……”“不,爸爸!别说了!我怎能去找他断绝关系呢?我爱他!我们才刚刚恋爱!他现在遭受的打击已经够重了,我怎能再给他打击呢?我……”萍萍,这种事再不能任性了!这种事也不允许人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点……”“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他父亲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慢慢踱着步,接连叹了两口气,说:“一生经历历了无数苦恼事,哪一件苦恼事也没有这件事叫人这么苦恼……苦恼啊!”他摇摇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刚收到老战友的信,说南京那里已经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了……”
huáng亚萍一下站起来,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别提他的名字……”她走过去,坐在父亲的圈椅里,拉过一张白纸来。你要gān什么?”父亲站住问她。
“我要给加林写信,告诉这一切!”
父亲赶忙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千万不要给他写信!这么严重的事,让他知道了,在外面出了事怎办?他不是快回来了吗?”huáng亚萍想了一下,把纸推到一边。父亲的这个意见她听从了,说:“按原来省上通知的时间,再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走过去,把父亲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地接连扯了七页。
第二十二章
经过平原和大城市的洗礼,高加林兴致勃勃地回到这个山区县城来了。他下了公共汽车,出了车站,猛一下觉得县城变化很大,变得让人感到很陌生。城廓是这么小!街道是这么短窄!好像经过了一番不幸的大变迁,人稀稀拉拉,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什么声响。县城一点儿也没变。是他的感觉变了。任何人只要刚从喧哗如水的大城市再回到这样僻静的山区县城,都会有这种印象。高加林出了车站,走在马路上,脚步似乎坚实而又自在。他觉得对他未来的生活更有自信心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已经基本了解了外边的世界大概是怎一回来。他把眼前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大世界一比较,感到他在这里不必缩头缩脑生活,完全可以放开手脚……他的心情就像一个游了一次大海的人,又回到小水潭里一样。
他出车站没走几走,碰见了他们村的三星。他穿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羡慕地过来和他握手,问:“回来了?”
高加林对他点点头,问:“你gān什么哩?”
三星说:“我开的拖拉机坏了,今早上来城里修理,晚上就又到咱上川里去呀。”
“咱村和我们家里没什么事吧?”他随便问。
“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
“和谁?”高加林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和马拴……你在!我还忙着哩!”三星一看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就赶忙走了。高加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下子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在马路上若有所失地站了好一阵。他想不到巧珍这样快就结婚了。听到一个爱过自己的姑娘和别人结了婚,这总叫人心里不美气。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呆立在马路当中也不合适,就又提着包往县委走。不过,他走得很慢,脚步也有点沉重起来。他感到街上的人也都似乎有点怪眉怪眼地看他,就像他们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似的。
其实,街上的人这样看他,完全是出于另外的原因——
这一点要等他回到县委才能明白。
他回到办公室刚把东西放下,老景就过来了,他先问了他这次出去的一些情况,然后突然沉默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高加林很奇怪,他看出了老景好像要和他谈什么,又感到难开口。老景坐在他的椅子上,又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把有关他“走后门”参加工作被揭发、县委已经决定让他回农村的前前后后,全部给他说了。并告诉他,是克南母亲给地纪委写信揭发的;还听说克南和他母亲吵了一架,反对她这样做……
高加林听完后,脑子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麻木地立在脚地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后来只听见老景断断续续说,他曾找过县委书记,说他工作很出色,请求暂时用雇用的形式继续工作;但书记不同意,说这事影响太大,让赶快给他办清手续,让他立刻就回队;还听说他叔父打了电话,让组织把他坚决退回去……
老景什么时候老的?他不知道。当他确实明白过来他面临的是什么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眼下他该做什么。
他先把烟掏出来,但没抽,扔到了门背后。烟扔掉后,又莫名其妙地掏出了火柴。他把火柴盒抽出来,哗一下全撒在了地上。然后,他又弯下腰,一根一根往火柴盒里拾;拾起以后,又撒在了地上,又拾……
一个钟头以后,他的脑子才恢复了正常。
事情马上变得单纯极了:他不就是又要回到他们村,回到土地上去当社员吗?紧接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巧珍。他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绝望地叫道:“晚了!我这个混蛋……”
接下来他才想到了huáng亚萍。她没有引起他过分的痛苦,只是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生活啊,真是开了一个玩笑……”
是生活开了他一个玩笑,还是他开了生活一个玩笑?他不得而知。正像巧珍认为她和高加林的关系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感觉他和huáng亚萍的关系也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他现在又成了农民,他和huáng亚萍中间,也就自然又横上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和亚萍结婚,跟她到南京去……这一切马上变成了一个笑话!即使亚萍现在对他的爱情仍然是坚决的,但他自己已经坚定地认为这事再不可能了;他们仍然应该回到各自原来的位置上。他尽管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在具体问题上又很现实。
至于他个人生活道路上这个短暂而又复杂的变化过程,他现在来不及更多地思考。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结局很自然;反正今天不发生,明天就可能发生。他有预感,但思想上又一直有意回避考虑。前一个时期,他也明知道他眼前升起的是一道虹,但他宁愿让自己所它看作是桥!
他希望的那种“桥”本来就不存在;虹是出现了,而且色彩斑斓,但也很快消失了。
他现在仍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现实。
是的,现实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如果要离开自己的现实,就等于要离开地球。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刚踏入生活道路的年轻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最重要的认识。
可是,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轨,让他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祖国的未来属于年轻的一代,祖国的未来也得指靠他们!
当然,作为青年人自己来说,重要的是正确对待理想和现实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当的,也不能通过邪门歪道去实现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过来会给人造成一种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毁掉人的一生!
高加林的悲剧包含诸方面的复杂因素——关于这一切,就让明断的公众去评说吧!我们现在仍然叙述我们的生活故事。加林现在还顾不得考虑其它。他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他怎样处理他和亚萍的关系。
实际上,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决定了:他要主动找huáng亚萍断绝关系!他洗了一把脸,把那双三接头皮鞋脱掉,扔在chuáng底下,拿出了巧珍给他做的那双布鞋。布鞋啊,一针针,一线线,那里面缝着多少柔情蜜意!他一下子把这双已经落满尘土的补口鞋捂在胸口上,泪水止不住从眼睛里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