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军不是理论家,他的认识是大半生实际工作的体验所得。
当然,目前农村形势的发展的确令人鼓舞,但出现的新问题也照样是严峻的。他看到,责任制大包gān后,农民的积极性空前地高涨,但是,基层gān部似乎却没事可gān了。县上和公社,都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气息。这现象十分令人不安。田福军在各县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在不同地理环境中搞大面积“丰产方”的办法——“丰产方”虽然土地还是一家一户各种各的,但农民可以共同接受科学技术的指导和其它方面的帮助。这样,所有的基层gān部和农业方面的技术人员立即就被投入了进去。原来大集体时的四级科技网大包gān后起不了作用,现在用这种新的形式指导农民科学种田,很受群众欢迎。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田福军在这方面进行了全区性规划,光水稻在南面几个县就搞了七万亩;按亩产六百斤计算,huáng原将增加许多细粮。他想赶后年再扩大发展四万亩!
这样搞,国家就得在化肥和良种方面投点资了。尽管地区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都跑断腿积极张罗,但地区财政局长不想给钱。专员办公会上,管财政的副专员也顶住了。最后,田福军不得不“以权压人”,才解决了问题;财政方面不痛快地拨出八十万元来扶持这件事。
前几天,田福军到原东县去,规划明年在那里搞一个几万亩的“油菜方”。这件事落实后,他才转到原西县来,准备在这个县的大马河川搞一片“谷子方”。原西县的大马河川是传统出产谷子的地方,但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原县委书记冯世宽坚持让这道川改种高粱,理由是高粱高产,并且说大寨的庄稼大部分种的都是高粱。其实,谷子也是高产作物,而且粮食品质要比高粱好——只是颜色不是“红”的罢了。
原西县的一把手现在成了张有智。原“一把手”李登云在几个月前调到地区任了卫生局长。田福军和李登云虽然有一层亲戚关系,但因为润叶和向前基本是分居状态,因此他们两家的来往也就几乎很少了。田福军为此而感到心里很不好受。现在,他尽管同情侄女不幸的婚姻,同时也感到对李登云一家人有种抱愧的心情。不管怎样说,这一家人因为他的侄女,现在也很不幸。李登云两口子就一个儿子,结果在婚姻上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很苦恼。按说,如果向前和润叶是和睦夫妻,登云现在恐怕都抱上孙子了。登云不是一个胸怀开阔的人,为此他甚至工作都有点心灰意懒,不愿再担当公务繁忙的县委书记,而要求调到比较轻松的地区卫生局当局长。这个调动登云没有找他,而是通过苗凯和冯世宽办的。登云调到huáng原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把向前也调到huáng原来开车;这样,向前和润叶同在一个城市,多接触一下,或许能把关系调整好——再没有其它办法了。他们曾千方百计让儿子和润叶离婚,但这小子宁愿就这样活受罪,也坚决不离婚。据说更使登云夫妇生气的是,向前不知为什么还坚决不离开原西——眼下一家人扯成了三摊……李登云调走以后,按通常循序渐进的惯例,原“二把手”张有智接替了他的职务。
现在,原西县当初的领导人中,老人手中只剩下有智和马国雄两个人了。田福军和冯世宽调走时提拔起来的白明川和周文龙也离开了原西。明川很早就已调到huáng原市任了副书记;周文龙在田福军的帮助下进了省党校的中青班。
田福军到原西后,马上发现这个县的工作很不能令人满意。他感觉张有智的jīng神状态缺乏一种生气。
这是为什么呢?
田福军感到很纳闷。
有智是他过去共事几年的老朋友,按水平和能力说,他完全应该把原西的工作搞得很出色。他过去那种热情到哪里去了?田福军可以说很了解张有智,知道他个人生活中也没遇到什么麻烦;不象李登云,有个儿子的婚姻问题……张有智看起来好象也没什么变化。他说话还是那么直截了当,爱和人争辩;有时候甚至还和下级抬杠。田福军到原西后,他们在县招待所单独谈了很长时间。话题东拉西扯,既谈工作,也谝闲传。谈话中间,田福军含蓄地提示有智,他应该以更昂扬的jīng神状态把原西县的工作搞好。但有智却流露出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情绪,意思是他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gān部,gān得再好,恐怕也就到“头”了;不象他田福军,有大学文凭,短短一两年,就升了好几级……田福军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有智思想深处,竟有这么一些东西。他这种思想是原来就有,还是在这新的形势下产生的?田福军判断不来。他反复思考,有智过去没有这些毛病——最起码他那时没有流露出来。现在,他竟然当着他的面说出了他的心病,这不能不使田福军感到震惊。
和张有智谈完这次话后,福军很痛苦;因为在过去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他两个总是并肩战斗的。现在,他的老战友竟然有了如此大的变化。本来一个县委书记的责任就够重大了,但有智认为这“官”还有点小。我的朋友!这多么令人痛心。全省几千万人只能有一个人当省委书记;全地区几百万人也只能有一个人当地委书记。当然,不一定就只能让乔伯年和田福军来当,但终归不能让想当的都来当嘛!如果只想当官而不想gān事,这种思想太危险了!这难道就是县委书记张有智同志的境界吗?
田福军感到,他得和有智开城布公谈一次,但这次时间短促,来不及了——一个人的思想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等他抽出时间,找机会再和有智进行这次jiāo锋吧!唉,他过去对有智的一切方面是多么信任。现在看来,你可以用理想的标准要求人,但拿它来估计人是不行的。田福军同时想到,许多人由于过去的理想和信仰一次次被现实所粉碎,在眼下新的社会条件下,他们便也变得“现实”起来;而这种人的所谓“现实眼光”,不过是衰老心灵的一孔之见罢了……
在大马河川搞完谷子“丰产方”的第二天,田福军和张有智相约,一块去原西城南三十公里处的古迹石佛寺转了一圈。
据《原西县志》和《huáng原府志》记载,石佛寺曾经是一座绛红色的寺院。它的周围是一片浓绿的参天松柏。更有甚者,门前一棵八个人伸臂才能搂住的古柏,树中却奇迹般长出一棵汉槐,古籍中称之谓“柏抱槐”。遥想当年,那寺院红墙huáng瓦,绿荫箍地,香烟飘绕,如同仙境一般。此寺相传建于唐。据现有清嘉庆八年碑志记载,系肇自金统四年,即公元一一四四年,迄今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历经各代兵匪战乱之后,从外观看,这座著名的古迹只留下了一片瓦砾和枯草中立着的一座石牌坊——“文化革命”初期,这座石牌坊也被破“四旧”的红卫兵推倒了。不过,这里还留有一个千佛dòng。基本上保持完好。
走过一片瓦砾草滩,来到石崖下,就被石dòng门口一副石刻大幅对联吸引住了:石山石dòng石佛像天下第一,泓寺泓庙泓佛堂世界无二。石dòng高三十多米、宽六十多米;dòng顶齐平,雕刻有各种图案、书法。dòng中央坐着一个特大的石佛像;左右站着两个。dòng两边有两道走廊,走廊上又分别立十八个大石佛像。气派之大甚至可以和杭州灵隐寺“大雄宝殿”里泥塑大佛像比美。另外,dòng内周围三十多米高的石墙壁上,雕刻着一排排不同姿态,涂着各种颜色的密密麻麻的小佛像,简直难以数清。遗憾的是,有些石碑和佛像已经残缺不全了。
田福军和张有智从dòng中转出来,走到瓦砾场被推倒的石牌坊前面,共同坐在一根锈着绿斑的石柱上。陪他们转游的田福军的秘书白元,也坐在他们对面,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挽着地委书记的外套。
苗凯调走以后,白元就又当了田福军的秘书。一般情况下,新任领导都不用前任的秘书。田福军不“忌讳”这个常规,仍然让白元当他的秘书。白元因为在前任书记面前迫不及待要了一回官,反而什么官也没当成。但这位秘书在心里还是敬畏他的前任领导,而对田福军有点瞧不起(当然不敢表现丝毫)。他瞧不起田福军主要是因为新任地委书记太不象个“大官”了,动不动就泥手泥脚和老百姓混在一起,象个公社gān部。作为秘书,白元断定:大领导就应该有大领导的威严和威风。田福军太没架子了!太随和了!这哪象个地委书记?
白元就是这样理解“大官”的。生活中有那么一种人,你蔑视甚至污rǔ他,他不仅视为正常,还对你挺佩服;你要是在人格上对他平等相待,他反而倒小看你!这种人的情况,在伟在鲁迅的不朽著作中有详尽诠释,这里就不再累赘。
现在,这位秘书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听田福军博学地和张有智谈古论今。他惊讶地看见,地委书记象个农民一样,竟然脱掉鞋袜,有失体统地拿手指头抠自己的脚指甲!
田福军的确是这副样子——他有脚气病,动不动就拿手指头抠脚指头。
他一边抠脚,一边对张有智说:“应该把石佛寺好好修葺一下,建个围墙,修两个风雨亭,拿石板把院场铺好,再把拉倒的石牌坊立起来。这是一座珍贵的古迹,再不整修,恐怕就要毁了。如果石佛寺最终毁在我们手上,子孙后代都会唾骂我们的……”
张有智两手一摊,尖刻地问:“钱呢?”
“你们派人到省上请个专家来,先做个预算,我让地区有关部门拨点经费。”
“那好吧……不过,花一笔钱也不见得能修出个啥眉目。再说,这地方偏僻,没有多少人来参观游览。要是地处原西城周围,还能卖点门票。”张有智一边说一边起身和田福军往汽车那边走。“前面不就是石佛镇吗?这里以后肯定会发展起来的,到时会有人来参观游览。话说回来,就是没人来看,我们也应该整修,这是文物古迹呀!”
田福军和张有智同坐一辆车,离开了石佛寺。
当车子开到不远处的石佛镇,田福军就让司机在镇子上把车停了下来。他想拉有智一起到镇子上的供销门市部看看。田福军到公社一级的所在地,总要到当地的供销门市部走一趟。他知道,这地方对于周围几十个村庄的农民来说,就是他们的“王府井”和“南京路”,重要得很!
他和有智进了门市,先走到卖油盐的地方。他向一位女售货员询问这两样农民最当紧的东西销售情况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