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格——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如果是大城市的小学,此类活动大概不会有家长前去助兴。但对矿工们来说,孩子的这类活动似乎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岂有不来为娃娃喊“加油”的道理!因此,有的人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竟连班也不去上了,专门误一个下午来参加这个“运动会”。
有人认出了孙少平,奇怪地问:“你怎也来了?”
少平只好如实说:“我是为王师傅的孩子来的。”这些人“噢!”一声,表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少平不管这些,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之间的长长短短,早有人传播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象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在小学大操场上,用白灰划出了许多道道和圈圈。比赛有各年级的跳绳、跑步以及孩子们的各类运动项目。
二年级的比赛项目是:女孩子跳绳,男孩子赛跑。明明参加的是五十米赛跑。
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里叫着自己孩子的rǔ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成了一团……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都cháo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象凯旋的士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gān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什么事?”
“huáng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谁呢?少平一时想不起huáng原谁会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
第四十七章
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没有开他心爱的汽车,而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给这个青年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个子当然也没再长,可看起来很匀称。岁月也没冲刷掉心中的伤痕。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dàng,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蛋的牧马姑娘……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只和汽车为伴。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chuī”了。不是姑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苦就开始qiáng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huáng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huáng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jiāo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bào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吗?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议地谈一个“chuī”一个,首先让他的父母万分焦急。尤其是他和两个普遍认为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huáng原姑娘“chuī”了以后,他父母先后急得都当着他的面哭了——
“你倒是个什么值钱人嘛!”他父亲说。
“你倒究是个什么贵人呀!”他母亲说。
他不是什么“值钱人”,他只是个汽车司机。他也不稀罕什么“贵人”。他只是愿意和那个牧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只是一个保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姑娘……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否珍视那些永远不会淡忘的甜美日月?你,还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是唱给谁听呢?是仍然唱给我听吗?我也在不息地唱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你是否在倾听我的歌声?愿你听见这支歌,听见我心灵的呻吟和飞溅着血泪的呼唤……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压力下和那种无时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经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头,却在无定河的桥头弄错方向;一直朝山西那边开出一百多公里,才发现他“南辕北辙”了……就在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梦见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并且在军马场的门口,和他心爱的人相逢在一起。梦中的藏族姑娘已经学会了汉话。她伏在他胸前,哭着说,她一直在等他;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来找她……金波醒来之后,发现他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虽然这是一场梦,但他突然得到一个启示:真的,他为什么不到青海去找他亲爱的人呢?她说不定在他走后,又调回了那个军马场;而且真的象她梦中所说,她一直在等着他!
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用梦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对,我要立即动身,去青海,去那片梦牵魂萦的草原!
金波象着了魔似的,马上请了假,把他个人的全部存款取出来,就带上那只白搪瓷缸子——这唯一的信物,离开huáng原,踏上寻找青chūn和爱情的旅途。他是那样的心切,只准备在少平这里停留一下,连省医学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车奔赴青海……因为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大牙湾煤矿,当天晚上孙少平就没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矿区那家最好的饭馆吃了饭。他自己已经在惠英嫂家里吃过了,只是陪金波喝酒。
然后,他们沿着铁路线,肩并肩慢慢朝西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各式各样的事。多时不见面,两个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话。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往往要胜过父母兄弟之间的感情。
两个朋友不知不觉走出了灯光辉煌的矿区,来到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月光朦胧地照出了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无风的秋夜凉意中给人以洁净清慡的感觉。
“但愿你能如愿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少平吸着烟,祝福行走在他旁边的金波。“唉,你大概以为我发了疯,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少数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象唐·吉诃德一样不远万里去寻找她……”
“我怎么会那样想呢?你记得,去年夏天,我的晓霞已经死了,我仍然发疯地回huáng原去赴我们订下的约会。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她呢?你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动地用胳膊紧紧搂住少平的肩头,说:“如果晓霞还活着,我又找到了我心爱的人,那咱们这辈子活得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