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这位诗人问她。
“我是石圪节公社的。”润叶告诉贾老师。
“噢,那咱们是老乡!我是柳岔公社贾家沟的……对了,去年莉莉他爸带咱们县两个讲故事娃娃,他们说也是石圪节的。其中那个女娃娃是咱们县田主任的娃娃……”莉莉马上指着来说:“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晓霞。”润叶说。“噢,是这样!你二爸我认识!福军是个好同志!有头脑!有胆识!你们是?”
贾冰指着润叶问莉莉。
莉莉立刻说:“我和润叶是老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噢,那我就不怕了!”诗人说着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页纸,说:“我刚写了一首诗!惠良,莉莉,还有这位老乡,你们听一听!你大概也听广播了,它妈的,把人肺都气炸了!我亲爱的祖国!千千万万的英雄儿女,又一次把鲜血洒在了光荣的天安门前……”诗人在未朗颂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激动起来了。
贾冰展开稿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朗颂。润叶、莉莉、惠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开口。
一刹那间,诗人眼睛里骤然燃烧起了一团火焰,右手在空中扬起来,大声朗颂道——今儿个,清明节刚刚过罢,我,怀念
天安门广场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泪的白花。
残雪,哪能锁住明媚的chūn光?
乌云,岂能遮定yīn谋的狡诈!
我们的民族,是滔滔的huáng河,历尽磨难,
奔涌在英雄的华夏……镇压,怕什么?!
死,又怕什么?!
阳坡上有草要返青,背洼洼有村要开花!
野火烧不尽,
冰雪压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
诗人越朗颂越激动,到结束时,双拳挥舞,泪流满面,声震屋瓦!莉莉一边抹眼泪,一边轻声插嘴说:“贾老师,声音小一点,小心外面有人……”
贾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实际上仍然在大声朗颂自己最后的诗句——
让他们来吧,
我不怕!
我们不怕!
第三十七
孙少平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从一九七五年chūn天起,他在原西中学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
一年半是漫长的。他在这期间忍饥、忍rǔ、忍冻,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暂的。他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结jiāo了朋友,获得了友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纯属“乡巴佬”式的狭隘与偏见……一切都好象才刚刚开始,可马上就要结束了。
但不论怎样,他还是为终于快熬到了高中毕业而高兴。这一切多么不容易啊!
他更为高兴的是,他已经跨过了十八岁的年龄。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了大人。即使高中毕业回去劳动,也能扛起一头子了,从心理方面说,他现在也已经有了qiáng烈的独立意识。在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娃娃,得依靠大人。现在,即便是没有大人,他也感觉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他的另外一个成熟的标志,就是对大人的行为开始具备批判的眼光。以前父亲和大哥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认为是对的。可现在就不见得了。不过,目前这种批判性的意见只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在嘴上,更不会表现在行动上。
总之,也可以这样说,他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观——尽管这一切的确是刚刚才开始。
他现在最为遗撼的是,他在这一年半中请假的时间太多了。学校尽管经常搞政治运动和出山劳动,但总还上一点文化课。他耽误的课太多,以至都无法弥补了。本来眼下的一张高中文凭就不包含多少学识,他的这张文凭更不值几个钱,仅仅能说明个学历罢了。这倒不是说,他在这一年半里一无所学。不,他阅读过不少课外书。从学校的传统眼光看,这种学习是极不规范的。但在一个人往后的日常生活中,也许这种学习比课本知识更为有用;只不过参加正式的考试就不行了。不管在以前还是在以后的中国文科考试中;也不论大、中、小学,一律都在基本规定的“教学大纲”的范围内。而许多这样的考试已和旧朝代的“八股”无异。中国这种考试方式鼓励了死记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学。
孙少平的遗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数、理、化。他误得太多,前后接不上碴,虽然这学期听课,也听不懂。听不懂就听不懂,反正也不上多少课——现在学校上课已是一件附带的事。
现在,他没有事的时候,就仍然看课外书。晓霞还象以前一样,从她家里拿许多书来让他看。他们每天也在学校操场的报栏前不期而遇。星期六的时候,晓霞还把她爸订的《参考消息》给他拿来,他星期天就哪里也不去,兴致勃勃地看这些外国通讯社的电讯稿,脑子里在许多国家游dàng老半天。
这一天下午,田晓霞突然匆匆忙忙到宿舍来找他,让他跟她到外面走一趟。
少平有点莫名其妙。晓霞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因为宿舍有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就只好跟出来了。出了门以后,少平赶紧问她:“什么事?是不是我家里又出事了?”他生怕自己家里又有什么灾难——他那个家常常猛不防就出意外!
晓霞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不是你家里的事。”“那是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少平又撵着问她。
晓霞说:“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国家……”
国家?国家又出什么事了?今年国家真是灾难重重!元月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发生了“天安门事件”,撤销了邓小平的职务。紧接着,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前几天又发生了震动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你叫人多么忧心和焦虑!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他和晓霞出了学校总务处后面的那个小门,一直沿校墙根向一个小山沟里走去。
直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晓霞才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到他手里。
他不知是何事,慌忙紧张地打开那个神秘的绿皮笔记本——扉页上一行醒目的钢笔字立即跳入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啊啊!原来是这!
孙少平先没顾上和晓霞说什么,激动地开始看这些诗。他看着看着,都忍不住读出声来了——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láng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孙少平用飞快的速度把这个笔记本上的诗先翻着看了一遍,然后问晓霞:“你从哪儿搞来的?”
晓霞说:“我哥暑假里带回来的。先前他只让我爸爸看了,没给我看。后来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硬缠着哥哥把这些诗都抄下了。哥哥千安顿万嘱咐,不让我给别人看,说现在公安局正追查这些传抄的诗哩。我想,给你看一下不要紧……”
少平马上兴奋地说:“能不能让我也抄一份呢?”晓霞想了一下,说:“你可以抄,但一定要小心,千万不敢叫人看见了!”
“没问题!”少平向她保证说。
两个人于是凑在一起,把笔记本又翻着看了一遍。这些诗如同烈火一般,把两颗年青的心烤得热烘烘的。两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之中。国家的不幸,社会的动dàng,使大人成熟,孩子成长——一九七六年,中国人都好象年长了几岁!
从这天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时,孙少平就偷偷爬起来,出了宿舍,走到教室里,埋头抄写这些诗歌。抄到激动之处,他心cháo澎湃,热血沸腾,就走到院子里平静一会……有一天晚上,他抄了一会去上厕所,回来时猛然发现顾养民正趴在他桌子上,看晓霞的那个笔记本。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这下完了!
顾养民见他回来,马上抱歉地说:“我出来解手,看见教室亮着灯,心想大概谁自习完忘了关灯,跑进来准备关灯,结果发现你桌子上的这些诗。本来我不该看,但一看就放不下手了……啊呀,这些诗写得太好了!我早听我父母亲说社会上正传抄天安门广场的诗歌,但一直没看见过。想不到你有这么厚一本呢!你从哪里搞到的?能不能让我也抄一下?”
孙少平本来想给顾养民发脾气,看他这样说,便又消了火气,说:“这不是我的笔记本。”
“能不能让我抄一下呢?”顾养民又问他,而且看来非常渴望孙少平答应他。
少平想了一下,这事得和晓霞商量。他对顾养民说:“我现在不能决定,等明晚上再告诉你。”
“明晚上就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顾养民高兴地说。
第二天,少平把顾养民发现他抄诗的事告诉了田晓霞。“能不能让他抄呢?”他问晓霞。
晓霞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少平就对她说:“我看让他抄去。他自己抄了,就不会把这事捅出去!”
晓霞觉得少平的话有道理,就说:“那就让他抄去。可不能再叫人发现了!你一定要给他说清楚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知道哩!”少平说。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顾养民准时来了。他很感激少平让他抄这些诗。两个人于是就趴在一张课桌上,紧张地往自己的笔记本上抄写着。少平早已经淡忘了顾养民和郝红梅的关系。他自己当初和红梅的那点“瓜葛”更是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再说,他目前和晓霞的这种jiāo往,已经使得早先的那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经过两三个夜晚,少平和顾养民就先后抄完了这些诗。少平把那个绿皮笔记本又还给了晓霞——顾养民根本不知道这笔记本是谁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顾养民脑子里还一直盘旋这件事,不知道少平从哪里搞来这么些“机密”,按说,少平来自农村,家里也没听说有门外工作的gān部,他怎么可能把《天安门诗抄》搞到手呢?
不论怎样,这个农村来的同学不可小视!顾养民渐渐觉得,孙少平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这在农村来的学生中是很少见的。他后来又慢慢琢磨,才意识到,除过性格以外,最主要的是这人爱看书。知识就是力量——他父亲告诉他说,这句话是著名英国哲学家培根说的。是的,知识这种力量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养民自己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因此很能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