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顾不得说什么,和他哥赶快向俊斌家的院子走去。
金俊武和他哥进了俊斌家的院子,见中间彩娥住的那孔窑dòng,窗户上已经亮起了灯光,里面不断传来彩娥恶毒的叫骂声。两个侄子金富和金qiáng在门外立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事。
俊武进了院子,用手势示意两个侄子不要出声。他放轻脚步来到彩娥的窗户下,听见弟媳妇在窑里叫骂声不断。不是骂孙玉亭,而是骂他们家的人;甚至把他家祖宗三代翻出来臭骂。他还听见孙玉亭在窑里嘟囔说:“总有个组织哩……”
金俊武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类事,只要女的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没办法。他的心不由“咚咚”地狂跳起来。依他的想法,最好赶快把人放出来再说。可他又知道,他哥和两个侄子肯定不让,说不定先要和他遭一回人命哩!但就这样下去,万一出个什么事,王彩娥或孙玉亭还会反过来咬一口,就象田五的“链子嘴”说的;拿起个狗,打石头,石头反过来咬了个手……金俊武对金富招了招手,示意让大侄子跟他到院子外面去。
金俊武把金富和俊文一起引出院子,来到院墙外的硷畔上。他对这父子俩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要经组织处理!金富,你先去叫田海民;海民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这事先要报告他。你就对田海民说,孙玉亭深更半夜qiángjian良家妇女,被你和金qiáng捉住了,让他来处理!”
金富立即遵照二爸的指示,跑到田家圪崂那边叫田海民去了。
金俊武对他哥说:“咱两个得赶快各回各的家去,假装这事是金富和金qiáng捉住的,咱们不知道。等田海民来了,处理事情的中间,咱两个才能露面。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会把一家人都扯进去!”
在这种时候,金俊文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无条件地服从jīng明的弟弟。
金俊武又示意金qiáng出来,给他如此这般安咐了一番,老弟兄俩就赶紧各回了各家,金qiáng重新返回到三妈的门下,看守着现场。
与此同时,金富已经气喘嘘地淌过东拉河,赶到田家圪崂,即刻进了田海民家的院子。
这小子来到海民的门前,一边用拳头捣门板,一边嘴里反复大声嚷着他二爸教他的那些话。
海民一家人被惊醒了。旁边姓刘的一家人也被惊醒了。
这院子的两家大人都先后跑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在窑里没命地哭着。什么地方“扑棱棱”地惊起了一群飞鸟;接着,传来了一阵狗的惊恐的吠声。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里,气喘嘘嘘地给民兵队长报了案。没等田海民说话,他媳妇银花就对丈夫说:“这么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处理了?”
其实田海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的脑子处理不了。他对金富说:“你去叫田福堂,我处理不了这事!”
这下金富可不知道该怎办了。但他记起二爸让他找的是田海民,没说让他去找田福堂,因此他不敢贸然自作主怅。他对田海民说:“反正你是民兵队长!我给你说了,你不管,遭下人命要你负责!”
金富说完就转身走了。
金富走了以后,田海民两口子和邻居刘玉升两口子在院子里议论了老半天。三个人都给田海民出主意说,这是大事,人命事,海民应该马上给田福堂报告,自己千万不敢一个人去金家湾处理。
田海民立刻动身去找田福堂。
当海民把田福堂叫到院子里,向他说明事态以后,田福堂问他:“玉亭和王彩娥两个人承认了没?”
田海民说:“这我不知道。”
田福堂披着件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沉吟了半天。他突然微笑着对田海民说:“你回去睡你的觉去!谁也别管!看他金俊武弟兄们怎处理!玉亭要是承认了,那他屙下的由他自己拾掇去!如果玉亭和王彩娥一口咬定不承认,那他金俊武就有好戏看了!不要管!你睡你的觉去!”
田海民一看书记是这个态度,就一溜烟回去了——他巴不得不管这事哩!反正我给你田福堂报告了,将来出了事,你去承担责任吧!
田海民走了以后,田福堂仍然站在院子里没回家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他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但想来想去,他现在决不准备插手!他要等到天明以后,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决定他应该怎么办。他在院子里转圈圈走着,脑子象一团乱麻。
在金家湾这面,金俊文和金俊武也在自各的院子里转圈圈走着,焦急地等待田海民的到来。他们并不知道,海民已经脱光了衣服,搂着银花蒙头大睡了。
这时候,一条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双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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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天明以后,事态仍然保持着夜间的状态。但整个双水村被惊动了。在农村,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这种事所具有的刺激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面带着微笑,然后纷纷向哭咽河金俊武弟兄们住的地方跑去;不多时分,金俊武家的大门外和窑顶上面就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孩子们也都不去学校,跑到这里来看红火热闹。只是不见孙家的人——他们已经无脸在村中露面了。田福堂、金俊山和田海民这些队gān部也不见踪影,大概生怕把自己直接扯进这种麻糊事件中去。
现在最羞的也许是金俊武了!田海民和田福堂不出面处理这事,jīng明的俊武就意识到,现在被动的不是王彩娥和孙玉亭,而是他们自己了。事到如今,继续扣人不行,马上放人也不行;更为糟糕的是,全村人都涌到了这里,眼看就要酿成一个大事件。
能人金俊武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这个局面了。他在自己的窑dòng里,眉头子挽结着一颗疙瘩,来回在脚地上走着,心里在抱怨他哥和两个侄子愚蠢透顶。他感到事态越来越险恶,但又不知道险恶倒究在哪里。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只能被动地任事态继续发展。
此刻,被关在窑里的王彩蛾和孙玉亭,反而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孙玉亭吓得浑身象筛糠一样,但王彩娥立即制止了他的慌乱。彩娥骨子里有她母亲的那种吃钢咬铁劲。她吼着让玉亭不要害怕,先把衣服穿好再说。孙玉亭这才象死人缓过了一口气,赶忙手脚慌乱地穿衣服,结果把裤子前后都穿反了,又被彩娥骂着调了过来。
王彩娥把灯点着,不慌不忙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正正;然后便一屁股坐在窗前,开始破口臭骂金俊武一家人。孙玉亭哆嗦着坐在脚地的板凳上,浑身汗水淋漓,嘴里只会嘟嚷说:“总有个组织哩……”
天明以后,两个人听见外面人声沸腾,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赶到这里看热闹来了。孙玉亭马上又吓得面色灰白,头垂到裤裆里,浑身再一次筛起了糠。王彩娥吼着对他说:“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怕什么?屁的事也没!看他金家这群王八羔子怎放人!你光明正大来串门子,谁家的guī儿子看见你和我睡觉了?”
孙玉亭这才又些许定下了心。他感激地望着这位相好。他根本想不到,女人平时象水一样绵软,紧要关头就象生铁一样坚硬。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相好过。他一心一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jī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照枣这个全村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他;直到去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dòng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此刻,玉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田福堂身上。他相信福堂哥一定会想办法解救他的——他忠心耿耿追随书记闹革命二十来年了……在田家圪崂这面,田福堂象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先泡了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着,他们让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到金家湾那面看情况去了。
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田福堂问他:“情况怎样?”
“人还关着。”田福高说。
“玉亭和彩娥在窑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我没到窑跟前去,就听说两个都不承认。彩娥还在窑里破口大骂金俊武一家人哩……”
田福堂“嘿嘿”地笑出了声,说:“这就好了。俊武jīng明得都憨了!他现在就象从火堆里拿出颗烧土豆。拿,又拿不住,丢,又丢不得……玉亭哩?”
“玉亭听说就在窑里嘟囔一句话。”
“什么话?”
“说总有个组织哩……”
“哈呀!这玉亭!这号事还什么组织哩!怎?组织还给他嘉奖呀?他最好是在窑里闹着寻死上吊遭人命,那金俊武恐怕马上就得把门打开!”
“玉亭怕早吓得屙到裤子里了,还顾上要计谋哩!”田福高笑着说。
“现在这样闹也不迟!不知有没有办法把这话给玉亭传进去?”福堂问福高。
“恐怕没办法。金富和金qiáng两个守在门上,不让人走近前去。”
“那就等着看他金俊武怎结束这场戏呀!”
田福堂随即给福高递上一根纸烟,他自己端起茶杯子,不慌不忙喝了起来……
孙玉亭自己没想到在彩娥的窑里闹腾着遭人命,他老婆贺凤英却在他家的院子里哭喊着要寻死上吊了。闻讯赶来的少安妈和秀莲,死活拉扯着她,不让凤英出自己的院子。玉亭的三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祸,杀猪一般在黑窑dòng里嚎叫着。
孙玉厚父子三人在自己家里沉着脸,谁也不说话。他们也没出山,等待看事态如何发展。不管怎样,孙玉亭总是自家人,他们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沉默很久以后,少安对父亲说:“看来福堂不会出面解决问题,让我到石圪节去找公社领导。要不,眼看出人命呀!”“不要去!”孙玉厚对儿子大声吼叫,老汉不愿意他家的人再扯进这是非坑里。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出门!谁要出去,我就打折你们的腿!他们愿意死哩,和咱没相gān!”
这种时候,孙玉厚的家长地位是神圣的,少安和少平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只好都呆在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