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83)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我相信党!”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场,“别忘了你是个共青团员!”

“共青团员才应该尊重事实!”

“我不尊重事实?”

“反正我不给‘零蛋’唱赞歌!”

争论到此,变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幸福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俩人中间,慈祥地笑着,嗔怒地斥责幸福,给引娣说好话:“你看你,平时想从你嘴里掏句话,比淘金还难,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两个青年都窝了火,不欢而散。

这件事不久,他们毕业了,一同回到小杨村,那次不愉快的争吵所产生的别扭,为新的生活环境冲淡了……

农村的生活是与学校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单调些,却更实在些。幸福似乎适应得极快,他gān活踏实,宝全队长很喜欢他,常常临时指定他负责某一项少数人做的单线活路。不用说,会计常常拉他去清理工分帐和现金账。大队和小队的电工向宝全队长点名叫幸福去拉下手,简直成了个小能人、小忙人。引娣在这些事上插不上手,自然地似乎是顺理成章地进了大队广播站,利用农村三顿饭时间和睡觉之前,向农民播送报纸上的文章,有时夹着自己组织采写的本大队的通讯。时间不长,引娣认真、热情的宣传却招致来糟糕的后果,社员们讨厌广播,甚至有人对引娣高昂的嗓音也砸刮起来。幸福听到这些话时,常常替引娣难为情,又不好向引娣说。

秋收以后,村里来了路线教育工作队,引娣很快被工作队吸收为积极分子。这似乎还是顺理成章的事。她整天参加会议、学习班,在各种会议上代表贫下中农发言,表态,批判,简直比党支部书记还忙。她在工作组做出批判定额管理的决定时,带头写大字报批判宝全队长的“工分挂帅主义”,气得人人赞成的好队长宝全几乎撂了挑子。在工作组里,引娣的印象越来越好。在社员当中,人们在背地里开始用难听话骂起来了。有人掐着指头算,还得几年她才能出嫁,那时就该安生啰!等等。幸福的耳朵塞满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下决心和她谈一回,能听进去好,听不进去让她知道一些群众的反映也好!他瞅了几次机会,都不行:引娣忙得很,忙得没一点儿缝缝儿。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引娣突然来到幸福家。她的脸红腾腾的,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激情,兴奋地说:“我入党咧!刚开完支部会。”

“啊!”幸福吃了一惊,言不由衷,“这么快?”

引娣自豪地笑着:“咱俩的争论,现在该做结论了!”

幸福脑子乱了,躲开引娣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引娣入党了——事实,把小伙儿的嘴堵死了。天,我还想劝人家呢!

引娣瞧着他的桌子上、炕头上乱纷纷的演草纸,吃惊而轻率地问:“你还演这些题做啥?”

是啊,演这些东西能gān什么呢?他陷入一种极度的困惑里。他的数学爱好者的严密思维解释不清他和引娣的是非了:谁对?他彻底抛开gān部和社员对他的赞扬不想,自己觉得回农村来是实心实意的,无论怎么苦累的农活,没避躲过,也没偷过懒!无论会计、电工什么时候叫他帮什么忙,随叫随走,从没计较过工分!平心而论,他是倾其所有的能力和jīng力去工作的!引娣呢?群众议论纷纷,什么“小杨村的脱产gān部”咧!“嘴上比手上功夫深”咧!等等。是社员群众,包括自己思想落后,看不惯新生事物呢,还是引娣跟着韩主任跑不得人心?前一向,他是肯定后者的,所以总想给引娣提醒提醒。现在,引娣却入党了。入党,这是何等严肃的人生大事啊!啊……他的脑子乱了。

引娣说:“大队决定建立科研站,让你参加,把你的知识才能发挥出来吧!”

幸福进了科研站。引娣任站长,成员是包括他爷在内的几位老农,纯一色的务实派,并不保守,更没有偷懒人和勤劳人之间的矛盾,少有是非之争;技术上的争执不少见,可不介入人事,吵过算了。站长引娣的社会活动特别多,隔上七八天来一次,看看就走了。渐渐地,幸福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严格的技术措施和有趣的生态现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chūn天,试验站采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夏菜苗儿生长健壮极了。工作队队长韩副主任在苗圃转了一圈,高兴得很,决定马上在小杨村召开现场会。

现场会结束了,被推广的科研站里却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和动dàng,沮丧的气氛简直令人寒心。

话头是由直筒子王三引起的。他没开完会,就进了小房子,往炕上一躺,长吁短叹,及至会散,其它成员进来,他一骨碌爬起,摔摔掼掼:“啥是个礼(理)?六个糕子!”

大家瞧瞧他,没人吭声。

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没说起!反倒成了只拉车不看路的瞎子?”

幸福心里明白,在引娣和韩主任的讲话中,都说科研站有只搞业务、不抓路线的倾向,是他们及时纠正了这种修正主义的科研路线,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并且警告其它大队在搞科研站的时候,一定要与只抓业务的倾向“斗”!幸福当时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简直受不了,动这大气。

jīng明的育苗土专家景文老汉也随着说:“引娣娃太狂了!从头到尾在站上能来几回?俺不说你,你倒批评俺……”

“她就给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路线是个纲。”

“她懂不懂籽儿怎样下,苗子怎样移?”

“说大话不费力,说假话不脸红!”

议论是一致的。王三更进一步发牢骚:“我不gān了,叫‘会看路’的来……”

“出力不讨好,倒挨挫!”

幸福难受得抬不起头!他替引娣脸烧!这时间,他思想上早先混乱的问题清楚了:入党这事本身不能给他俩争执的问题做结论。正是因为这样,他替引娣难受!

幸福爷这时候开了腔:“哎,伙计们,咱科研站是gān啥的!?为了务好菜!多增产,多收入!和谁憋气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队里分不下钱,你婆娘娃受难场,后悔就返咧!”

这一席话,结实的程度,使发牢骚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点头说道:“话是实话!事情叫人气不顺!”

路线教育工作队撤离前,宣布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引娣当了小杨村党支部副书记。韩主任带领工作队离开小杨村以后,gān部,社员,老人,娃娃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会开得没有“坐功”的庄稼人实在受不了了……

小杨村又恢复了安宁。引娣却感到无所事事了。韩主任临走安排的一周三次学习,两次批判等等写到墙上的条文,老支书似乎一夜之间忘光了,其他几个委员也好象记性更坏!引娣向支书提过几回,似乎没引起多大重视。引娣难受了,脸上的气色yīn沉了,脚步儿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来,这是他该同她谈知心话的最好时机了。

月亮从柳林背后升起来,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闪光,空气中有返青麦苗的清香。

“我现在才知道,农村gān部不好当!”引娣说。

“怎咧?”幸福问。

“咱年轻,谁也不听咱的!”引娣说,“人都不服年轻人!”

“不一定!”幸福说,“老支书上改那阵二十出头,合作化也不过二十五六,听说众人都服!”

这是事实,引娣不吭气了。

“值得思量!”幸福说,很诚恳,又很亲切,“我看你说得多,做得少,浮了点!农村人最讨厌只说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轻年老。吉祥叔倒老,他当副大队长说话也没人听。他懒!”

引娣委屈地说:“我不想省力!工作队成天叫开会,我不开咋办?”

幸福感觉引娣还在为自己找遁词,还没有意识到她脱离社员的原因,就直接说:“说话做事,要脚踏实地,话说到社员心上,事能办到人心上,人保险听你的!象老支书,不说空话,不说大话!你想想……”

“老支书,没斗争性!跟不上趟!”引娣说,“光会抓生产,韩主任批评过多回……”

“老支书没斗争性?土改是谁领着贫雇农斗地主的?合作化是谁办起来的?”幸福说,“你听韩主任胡扯!”

“说他现在!”引娣说。

“现在?现在他比你斗争性qiáng!”幸福说,“他对韩主任那一套,软磨硬顶,故意拖拉!社员们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听韩主任那一套,跟着跑,社员才不听你的!大人小娃都讨厌那个韩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现在又要说,不管啥时候,脚踏实地!甭说昧良心的话!谁爱说谁说,咱不说!”幸福说,“看社员平时不言传,心里清白着哩!”

“你还说我昧着良心说话?”引娣说。

“我说你当了gān部,更要注意!”幸福缓和一步。

谈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认为她是在“坚持斗争”,不是说“昧良心的话”,却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参加生产劳动。jiāo谈是平心静气的,幸福又不是那种好qiáng的人,觉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劝告,很不错了。这次谈话以后,俩娃的接触又多起来,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争论,谁都清楚那是一个随时都会引起不愉快结局的导火索,都在躲避触动它!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经过许多繁杂的形式,大队里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报公社。

“怎办?”引娣笑着对幸福说,“要不要打一场?”

幸福能听出引娣在说笑话,挖苦有些村子为争着上大学打架闹仗的丑恶现象。他也笑笑,说,“要是打架,我可占便宜!”

“那不见得!”引娣伸着结实的拳头,“你,别忘了自个儿的外号!”

幸福脸红了。村里人见他寡言少语,举止拘谨,叔婶嫂子们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没啥!”幸福诚恳地说,“谁去都一样!”

“对!”引娣说,“咱俩之间,争没意思!”说完,脸红了,妩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腾地大红了脸——“咱俩”二字,那么亲呢,象带着电波,使小伙儿正常的脉搏紊乱了。

从大队初次传出的消息是,因为引娣牵扯三结合的班子,老支书征求了公社意见,果然,原驻小杨村工作队队长韩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结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韩主任又来到小杨村,亲自坐镇支委会,改变了主意。于是第二天又传出确凿的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两天内变换人选的消息,在小杨村引起种种议论和猜测,那些打赌认为幸福根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气壮起来:“看看,我早说过,幸福是牛犊儿跟着骡驹儿蹦——非窝了腿不解——你看咋着!”甚至有人窃窃私议,说在定下幸福后,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来了韩主任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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