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哥哥_陈忠实【完结】(10)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什么时候,南源那刀裁一样的平顶现出清晰的轮廓来,从夜幕黑沉沉的罩衣下分离出来,杨柳林带的梢头也从夜幕里摆脱出来,现出青色的枝桠,包谷秆燃起的火光暗淡了,黎明来到了。

村子里有了响动,河滩里有人在大声咳嗽,白杨甬道上,有人影晃动,车轱辘在冻结的土地上撞出嘡嘡的响声……终于,有人走到沙滩上来了。

今天,他是第一个迎接黎明的人。往昔里,他总是睡得醒不来,即使偶尔被尿憋醒了,仍是舍不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现在,他站在沙滩上的罗网跟前,看着黑夜的暗影怎样一层一层被黎明的光亮所驱逐,看着从曹村通河滩的大路上走来,一个一个庄稼人,他心里顿然萌生起一股豪气,我是第一个起得早的人罗!

“哎呀!润娃!哈呀呀呀!”长才大叔人未来而声先至,大声嘘叹着走来了,“真是个勤快的娃娃,起得多早!真是发了狠心咧……”

润娃拄着锨把儿,没有吭声,瞧着长才大叔在沙滩上急急忙忙走过来,他的罗圈腿上裹着厚重的棉裤,在沙地上一踩一溜地走着,笨拙的样子,活像一只扑拉着翅膀的老母jī。

“你昨晚啥时候回来?让我老等!”长才大叔走到当面,喘着气,“刚才我去寻你,一摸被窝都凉咧!你大概一宿没挨炕面儿……”

“有啥紧事吗?”润生问,刚刚给他卖掉积存了几个月的石头,还有什么急事一天两头寻他呢?

“紧事,当然是紧急事,还是不小的个大事哩!”长才大叔语言重复,紊乱,这是他的一贯性的特点,不过口气听来却是乐悠悠的,“你咋日后晌走了以后,好些乡亲来盘问我,问你跟砂石管理站有啥样的熟人。我说,你的一个女同学在那儿开票。你看,我不说不成嘛!有人已经扫风咧……”

“这算啥紧急的大事呢?”润生笑笑。

“甭急。你坐下,烤会儿火,该当歇气咧!”长才大叔在火堆旁坐下,两个指头从火堆里捏起一块火星,轻轻按在烟锅上,在棉裤上擦擦被火烫烧的指头,说,“你听我说。”

润生蹲在火堆旁,把双手伸到火堆上烤着,头侧着,听长才大叔说什么紧急的大事。他料就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长才大叔一向说话声高,有点虚张声势,大伙背地里叫他“刮大风”的绰号。

“润娃,你常看报不?”长才大叔问。

“大队的报纸全给队长他婆娘擦了屁股,谁捞得到手呢!”润生笑着说。

“收音机你该有吧?”长才大叔依然认真地问,“念书人都爱看报听广播。”

“你到底要说啥事?还说紧急,真要是紧急事,早叫你给罗啰嗦嗦地耽搁得冰凉了”。

“你要是常听广播,我问你——听没听到过,人家说西安城北啥村子,农民自己成立了‘养jī协作会’?”

“听到过。那是个养jī专业村。我在‘对农业广播’节目里听过。那村子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听是听过。”

“看看看!”,长才大叔磕着烟锅,“昨日后晌,你不在,好些人说他们在广播上听到了。听到了就想学那样子,成立咱曹村的‘捞石头协作会’哩!”

“那就成立吧!”润生冷淡地说。他的心没有安在这沙滩上,不过是临时gān几个月,捞够了足以买回十箱蜜蜂的钱,他就要撤罗拔脚了。他从来也没想过把自己的一生jiāo给这沙滩,两年也不曾想过。至于成立不成立什么协作会,与他关系不大。要是成立养蜂人协作会,他会大感兴趣的。他说,“那就成立吧!”

“‘那就成立吧’,你倒像不粘事一样。”长才大叔很不满意地说,“大伙瞅你……当会长哩!”

“那哪儿使得嘛!”润生急了,万万没有料到,他要当什么会长了,“我不gān!”

“大伙瞅见你和管理站的那层关系罗!”长才大叔说,“当然……主要是大伙看你公道,老实,肯帮助像我这号笨佬儿……”

“我不gān……”润生说,一点也不含糊,“我gān到chūn节,过罢年,再不下河滩咧……”

这当儿,从滩地里通到河岸边来的大路口,拥挤着一堆人,嘻嘻哈哈,高声阔谈着什么,像是围观耍猴的游戏一样有趣。

“那些人围在那儿看啥西洋景哩?”长才大叔问。

“你去看看吧!”润生笑着说。

长才大叔站起来,又把一粒火星捏到烟锅上,喷着蓝色的烟雾,扭着丑陋的罗圈腿,赶去看热闹了,走出五六步远,又回过头来,叮嘱说:“众人托我先给你透透风,你甭一口回绝嘛!逢事多想想,甭违拗众人……”

润生拨拉着火堆,使没有燃尽的柴禾重新冒烟起火,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次走进乡砂石管理站的大门了,好多乡亲却不明底细,给他送礼,又要成立什么捞石头的组织,企图通过他和她的同学关系图得卖石头的方便,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所有这一切令人难堪的局面,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已经完全摆脱了。那边——好多人围观的现场,正是他别出心裁制造出来的。他把昨晚收到的糕点、瓶装酒、香烟,全部装在一只竹编提笼里,搁到下沙滩的河岸边的路口,挂着一络纸条:请认领自己的东西。

听见从那儿传来的嘻嘻哈哈的议论,润生现在很得意,很欣赏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光明磊落而又奇特的方式。他虽然一直念书,没有经过世事,却耳闻过不少丑恶的社会现象,庄稼人对于有权而谋私的gān部,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情绪,深深地震动过十八岁的哥哥的纯洁心灵;老师在政治课上讲到的不正之风对于党的战斗力的严重危害,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担忧。他曾经想,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我当县长的话,把那些赃官统统开销回家……他现在把那些送给他的礼物全部摆到大路口,表示他对此类事情的态度,这是他昨晚最后想到的办法。

“嗨呀!润娃,你咋弄下这号没名堂的事?”

润生一转过头,长才大叔从背后走来,脸色都变了,非常懊恼的样子,压着声儿抱怨他。未等他开口,长才大叔蹲到面前,火烧火燎的样子,说:“你这不是故意给人难看吗?”

“那有啥难看的!”润生不以为然,“是谁送的东西,谁领走好咧,简简单单的事嘛!”

“谁现时当着一河滩的人,好意思领走那些东西呢?咹?”长才大叔的声音又压不住,高了,“那里头也有我送给你的两样东西,你叫我怎好伸手取出来呢?我这老脸搁哪儿去?”

润生看着长才大叔扭歪了的脸,没有说话。是啊,这种办法虽然表白了自己,却使长才大叔这样老实巴jiāo的人感到难堪了。

“你不愿意收受这些东西,也行嘛!你悄悄给人家送回去,两方面都好看嘛!这样——”长才大叔叹口气,惋惜地说,“你要得罪人了……”

“我想过悄悄送还的办法,又怕有人再送来。这样一搞,就没人再添麻烦了。”润生也有点惋惜地说,“这么办可能要得罪乡亲……”

“你说你不‘受贡’,人家可要怨你高傲,不肯给乡亲帮忙。”长才大叔更加深入地释阐他的见解,“乡村里的庄稼人,虽是痛恨旁人走后门,临到自己有急事要办,还要寻情钻眼儿找门路。咋哩?正路走不通喀!只有走后门……”

“骂就让人骂吧!反正咱没做不明不白的事。”润生硬着头皮说,“天长日久,乡亲会明白的……”

“净说傻话!天长日久,人都叫你得罪完咧!”长才大叔开导地说,“农村里,人老八辈住一塔,得罪不起人哩!你娃正年轻,要活人,叔是替你担心哩!”

“唔呀!这事倒弄瞎塌咧!”润生悻悻地说,“世事真个复杂……”

“乡城里外一个样儿,哪儿也不是简简单单!”长才大叔得胜了,“走,快去把那些东西提回来,免得……”

“这……”润生犹豫不决。

“你不去我去,我去给你提回来。”长才大叔说着,竟然照直走去了。

那双丑陋的罗圈腿,在沙地上扭着移着,越来越远,倒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一头牵着那双腿,一头牵着他的心,那双罗圈腿朝前跨出一步,润生的心就被扯动一下。让长才大叔把那只竹编的提笼拿回来,就等于在曹村众多的庄稼人面前,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错了吗?错在哪条理儿上了?得罪人并不一定都是做错了嘛!他的心在痛苦的扭动,头上竟然冒出汗水来了。长才大叔一旦把那些东西提回来,就等于自己唾到自己脸上,就会给曹村人留下一个谈笑的好话题……

长才大叔已经走近那个路口了,润生的心被揪得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忍不住,从火堆旁跳起来,像争抢篮球一样奔跑过去,在长才大叔刚刚弯腰的时候,抢先一步把竹编笼儿提起来了。长才大叔惊愕地瞪起眼睛,不知所措。

太阳已经升起来,微弱的却又温暖的冬日的阳光洒在沙滩上,已经有女人和娃娃提着装着吃食的笼儿罐儿走到沙滩上来了,好多人丢下铁锨,手里拿着馍馍,赶过来看热闹了。对于从早到晚抓摸石头的庄稼人,这无疑具有吸引力;对于沉闷而又沉重的劳动,这无疑更使人开心,算是一个插曲。大伙瞅着那装满瓶儿包儿的竹编笼儿,嘻嘻哈哈,议论纷纷,说着损话刺儿话,从沉重的劳动下得以解脱了。包括那些最贪活儿的汉子,也经不住一阵阵笑声的诱惑,丢了家具跑来凑热闹了。

“叔伯爷们!”润生自然地成为这场活报剧的中心人物,他扬起头,红着脸,诚恳地说,声音都颤了,“我是晚辈娃娃,咋敢吃大叔大爷送给我的东西……”

众人骤然闭了口,齐刷刷静下来了。这些庄稼人也不是没有经见过世面的人,他们经过怕人的“四清”和“文革”运动;平常时月里,也常有县上和公社的gān部到曹村来开会做报告,县委一位副书记还来过一回哩!他们听过一套又一套的理论,开过数不清的会议。现在,在沙滩上,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儿的一句开场白,把他们震住了,乱七八糟的喧笑全部销声匿迹了。这是怎么了?绰号牛王爷的曹老大的独生儿子润娃子,要gān什么呢?

“我确实没办法给这么多人卖掉石头。真的,没有办法。管理站倒是有个同学,可是……这么多人……”润生说到这儿,忽然心底一沉,有种十分难受的感觉袭来,他想到了她。她和他好过。她已经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的关系完结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要使眼泪忍个不住而流出眼眶,“即就是我能替谁卖一些石头,我也不敢收受叔伯爷们的礼物,我是个娃娃呀!哪有长辈人给晚辈人送礼的……”

诚能感动天地。好多人投来赞赏的目光,窃窃私议着。长才大叔突然从蹲着的人后蹿到中间,溅着唾沫星儿,大声感叹着:“好娃好娃!乡亲们,大家甭为难润娃了。有事找他,他肯定帮忙,我敢保证!千万甭乱送东西,人家娃娃不受贡品……”他的愚鲁的憨态和实话,引得庄稼人善意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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