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_陈忠实【完结】(6)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哈呀!我和你刚好看得相反,完全相反。”惠畅扬着头,挥着手,“我看那一百个人中,有九十八个都不像作家的派头,只有你和我像。”

“有点妄自尊大吧?”

“我敢和你打赌——”

“打啥赌?”

“十年,顶多十年,我要以作家的名义,踏上这个剧院的舞台讲创作!”惠畅突然站住,紧紧盯着我,不是开玩笑,“请你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说过这个话!”

到此为止,我平素体会已深的他的自信的气魄,现在发展到顶峰了,完全可以说是狂妄了。我倒是觉得,对于我心里不知怎么形成的几乎是根深蒂固的自卑,应该接受他的一部分虎气。我掏出笔记本,当真记下了他的狂言,而且记下了时间和地点,双方签字为证。这也许可以bī他更加努力去奋斗,我同时也觉得紧迫起来了……

我走进他的熟悉的小厦屋,煤油灯光里,我发觉他神色不正,出气也粗了。又是和秀花憋气吗?我暗自猜想,不由地瞅一眼秀花,她脸色有点抑郁,却不像和他存心呕气的样子。她平和地说,你就专心看书写字,少染人家团支部那些事……我心里释然了,既然不是他们两口子之间闹矛盾,我就可以在小厦屋里坐下去了。

“怎么了?”我问,“出了啥事?”

“嗨——妈的!”惠畅气恨地骂。

他那样乐观,又那样自负,总是在任何艰难困境中能够找到幽默的话题,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憋气难言的样子。看来,任何乐天派都不可能从早乐到晚,从生乐到死,总有纷繁的俗事缠得他皱眉的时候。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瞅着我,像是征求我的意见,要作出什么非同小可的决断,“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污rǔ!这个无赖!”

“到底出了啥事?”我意识到事态严重。

他一开口,就说到他们村的团支书,他和他有矛盾,而且不可调和……

他是惠家庄第一位高中毕业生,又多才多艺,很自然地成为惠家庄青年崇拜的核心人物。原任团支书用尽一切几乎是可笑而又愚蠢的手段,限制他、打击他,以至毁谤他。他全不在意,暗自好笑,团支书怕他取代他在团支部的领导地位哩!他想,真要取代他,也许并不难,问题恰恰在于,他无心窃取团支书的位置,他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他诚心诚意协助文化程度不高的团支书做好工作,给青年们编排小型文艺节目,居然在公社团委举行的纪念五四青年节的文艺演出中获得第一。他在村里办的墙报,在全县团支部的墙报评比中名列前茅,市上的团的宣传gān部在晚报上写了报道。他的宣传工作越出色,团支书越嫉妒他,竟然悄悄向公社团委书记汇报,说他骄傲自大,自恃有文化,瞧不起农村青年云云。因为公社团委已有用他的意思,让他做团支部宣传委员,团支书反而说下一大堆不是。

所有这些他都忍了,不予计较。前日发生了一件事,才惹起一连串的不愉快。他晚上睡得迟,常常到半夜,而临睡前必要送去一次“皇上”。他照例走下楞坎,在河沟的白杨树下去大解,猛然一阵响动,看见两个黑影朝河沟里蹿去。困难年月里,乡村常有小偷小绺的人,夜里翻墙入院,牵羊捉jī。他断定那是两个歹徒了,拔脚迫去,直追到河沟的土桥边,那两人分头先后爬上小桥边的土路,光线稍亮一些,他才辨出后头那一位是个女的,前头撒开长腿仓皇逃窜的,竟然是团支书,他的那双八字拐腿的姿势,即使在夜里,也很清楚……他立即收住脚,自认晦气,长吁一口气,解开裤带,送他的“皇上”了。

团支书已经娶过媳妇,而且在秋天已经有一个儿子出世,却偷偷摸摸gān这种风流勾当。他已早有所闻,说团支书利用青年们要求入团的迫切心理,gān些不gān不净的苟且之事。这事发生后,昨天晚上,那位女青年哭着向他叙述了那件不光彩的事,临了却要他替她保存脸面,不然,她就活不成人了……他完全答应了她的要求,请她放心,让她心地踏实地出了门。

万万没有料到,那位团支书今天后晌登门来找他了,好像任何丑事都不曾发生,团支书满腔热情地来和他商量如何响应县团委的号召,对青年进行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教育。团支书一条一条说着自己开展这项工作的设想,慷慨激昂,信心十足,一定要把这项工作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需要他帮助团支书做好宣传鼓动工作,他想将他增添为团支部宣传委员……

他忍着满肚子的火儿送团支书出门,回到小厦屋里就憋不住……

“这个流氓!”惠畅站起,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的口吻说,“居然用团支部宣传委员的头衔来收买我!”

“这么个坏东西!”我忍不住说。

“公社团委书记有点官僚,不了解实际,还以为我和他不团结,是互不服气哩!”惠畅无可奈何地摆摆头,“不揭露这个坏东西,心里憋气。揭露他,又要耗费我的jīng力和时间,再说,受害的女青年也受不了……”

“久走黑路,总有碰见鬼的时候。”秀花劝她的男人,“咱们犯不着。让他胡闹去!总有事烂的时候,免得咱伤神……”

“我眼见这个败类胡作非为……实在忍不下!”惠畅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我主要考虑的是受害的女方……”

“等等再看吧!”我劝他,“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他能蒙混多久呢?”

“要不是考虑女方的脸皮,我那晚追上他,非砸扁他的嘴脸不可!”惠畅攥着拳头,“这家伙二十六七岁了,早已超龄,还不退团,赖在团支书这个位置上,尽gān坏事!这家伙也是穷家出身,可懒得哼哼!凭一张油嘴,chuī天擂地,真是他妈的一个标准的流氓无产者形象……”

“在作品里刻画吧!”我说。

“要在作品中写他,我真有把握!”惠畅也松了一口气,笑了,“怕是这样的作品不好发表呢……”

他的情绪终于缓解下来了。

他的新媳妇秀花,又坐在炕的那一头,动起剪刀和线板儿……

我和惠畅的话题,渐渐归入我们的一贯的爱好上来。惠畅说他前几天进了一趟城,是他的一个表弟订婚,表弟引着女方到西安扯布,作为订婚的象征。整个买布料的过程中,表弟傻乎乎地跟着介绍人和姑娘转,给人家摆布得晕头转向,女方还一个劲弹嫌他太吝啬,几乎为买布花钱闹得崩了婚事!惠畅感慨万端:“真正的纯洁的爱情,只能在电影和小说上看到,实际生活中,尤其是我们的农村里,票子就是爱情!票子多,敢花钱,媳妇眉开眼笑;要是缺钱,媳妇就歪鼻子斜眼了……”

“一生就这一回,人家谁不想多买两件好衣服?”秀花在一边插上话,“人家谁像我那么好说话,由你凭良心买了几件……”

“噢哟!对了——”惠畅哈哈笑了,“对了,只有咱俩是真正的不以金钱为基础的爱情!”

秀花妩媚地斜瞟丈夫一眼,又不说话了。

“扯完布,办完事,我就逛书店去了。”惠畅说,“过省报门口时,我蜇磨了几匝,到底没敢进去。我的用马罗作模特的小说,寄给他们三四个月了,总也不见回音,不用也不见退稿,这些编辑老爷,架子好大啊!我想进去问问,又怕人家瞧不起,说这样差劲的东西,也值得专门跑来问!看着报社大门里出出进进的那些人,个个神气十足,我蜇磨了一周八匝,还是没敢进去……”

他也有自卑的一面呀!我想。我总以为他是自信的,很少见到过他有畏缩自卑的时候。想不到,在神秘的省报报社的大门口,他也自惭形秽,不敢贸然迈步,踌躇蜇磨。看来,即使很qiáng的人,也不能摆脱其卑微的社会地位给他心上长期投注的yīn影和影响……

一场丰厚的瑞雪,彻底划清了渭河平原的秋天和冬天的界线。如果没有从苏联西伯利亚南下的寒cháo的入侵,渭河平原的秋季似乎就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冬小麦在温暖如chūn的适宜气候里蹿得好高,有些贪长的品种竟然拔节了,整得庄稼人用huáng牛拽上碌碡到麦田里去碾压,把它们忽忽忽扬起来的叶杆镇压下去,抑制它们的生长,节约土壤里的肥力。农谚说,麦无二旺哇!现在旺起来,明年chūn里连穗儿都不结了呢!庄稼人仰头望着绿色葱茏的田野,望着湛蓝的天空,盼望有一场大雪降至,对疯长的麦苗实行自然的不可反抗的镇压,或者起码应该刮一场西北风,降下几场浓霜,尽早结束这种“十月小阳chūn”的并不美妙的节气。

这场雪下得太神了,没有往常里降雪前的先兆,那就是呼啸而来的西北风作先导,搅得昏天暗地,然后把雪花愤怒地抛甩到田野上和庄稼人的房上、院里和猪圈羊栏里。这场雪是和平进入,文文雅雅,温柔而又娴静地降落下来,使庄稼人喜滋滋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恩情了。不过,善于动脑筋而又有点文化的农民,已经预测到这场雪的至期。雪前的两天,刮了一天一夜东风,那是海洋性气候进入的标志,带来了大量的水汽,一当风息,便有雪至,他们已经明白了“长安自古西风雨”的实质,西北风仅仅起了点降温以促进东风带来的水汽凝结为雨雪的作用。

我站在河堤上,欣赏第一场大雪带给小河川道的迷人的景致。大自然真是神奇啊!昨天以前的整整一周时间里,我牵一条牛缰绳,手里掂一根断了半截皮子的短鞭,在河川的麦田里悠悠地转过来再转过去,看那huáng牛屁股后头拽着的小石碌晦在绿汪汪的麦苗上碾过去……整个河川里和源坡上的梯田里,huáng牛悠悠,青骡匆匆,鞭鞘闪闪,庄稼人吆喝牲畜的粗壮的喊声,互相呼应,那声音并不像播种时节那么急切,而是一种悠悠然自得的声音,显示着庄稼人对牲畜的宽容和抚爱的音调儿。我第一次真切地体味到了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劳动的乐趣。

一场大雪,把农历十月里这种并不是年年都有的景象淹没了。田野里一片白雪。河滩里也是一片白雪。终年luǒ露的沙滩现在也闪着白雪的柔和色调。一道细流,在雪地里辟开一条曲曲弯弯的水道,把雪的原野割裂开来了。

田野是这样静溢,即使是最勤劳的那一部分庄稼人,也不能利用下雪的休闲时间到沙滩上割枯蒿了。他们聚集在村头扫过积雪的场院里扯闲篇,没有人到白雪覆盖着的田地里去转悠。我感觉到自己与庄稼人不同的情致,喜欢在空漠的河滩里的河堤上散步,我怀疑是不是12年的学校生活,染给自己小资产阶级气味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是黎明时分开始降落的,静静地下了大半天,午后停息了。现在,灰白色的云层已经扯开,露出一条条或一块块蓝天,云层在缩小,蓝天在扩大,遥远的西方河与天相接的地方,灿红的云霞已经把天地浑为一体,难以分辨其界线了。我拂去一块河卵石上的绒雪,坐下来,静静地沉浸在大自然的静谧的气氛里,水边有两只玲珑jīng致的无名小鸟,飞起又落下,那叫声像是从颤动的金链上弹出来的,更衬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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