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过了,俺一家人都商量过了。”兰铃铃话语里不留一丝缝隙,表现出死心踏地的样子,“俺看出他人老实,对我好。他爸戴‘帽子’,那是他爸……”
梆子老太丧气了,甚至觉得这个甘愿投身地主家庭的贫农女子,未免太没骨气。她对呆呆地站在一边的解放说:“你俩先回去。介绍信现在不能开,等gān部会上研究以后再说。”
“我给支书说过了。”解放急了,生怕到手的媳妇再发生变故,急忙解释说,“他同意呀!他说这号事一律由会计经办,用不着找旁的gān部。”
“我也没说不同意,得研究研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梆子老太一听解放找过胡长海,心里就更不美气,冷冷地说着,又转过脸,叮嘱陕北姑娘说,“你再好好想想……”
解放领着铃铃走回家去。两人把梆子老太审查他们的经过如实叙述一遍,人家怎么问,她和他怎样答……感动得解放的妈妈热泪扑流了。不等两娃叙说完毕,她已经忍耐不住,一把拉过铃铃,把这个操着生硬的陕北口音的姑娘搂进怀抱,五十多岁的乡村老婆皱纹密布的脸颊,紧紧贴到未婚儿媳乌黑发亮的头发上,竟然呜咽起来了。
自打会计花儿来通知解放和铃铃到办公室,接受梆子老太的审查,解放妈妈的那颗母亲的心就冻结了,吉凶难测!简直完全可能是凶多吉少!她在屋里坐不住,站不稳,出出进进,慌慌乱乱,像是要发疯了。铃铃的回答真是恰到好处,这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呀!她觉得那颗冻结在胸膛里的心,顿然舒脱了,紧紧地搂着陕北姑娘、可爱的未来的儿媳妇!
“四清”运动中,她的男人胡振武,一夜之间,由共产党员大队长变成了地主分子。她跟着受了多少折磨,且莫说起,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使她日夜揪心的是,儿子解放长到二十八岁了,订不下媳妇,人家哪个贫农女子愿意进她的家门呢?好容易托人在陕北山区介绍下这个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给吓跑了,她的儿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样一来,她真的可能发疯。现在,这样的祸事可以避免了,尽管介绍信还没弄到手,尽管梆子老太说还要“研究研究”,她觉得心地踏实,那颗承受过大多的折磨和惊吓的心,一时盛不下这个可爱的陕北姑娘带给她的太多的喜悦了。
胡振武磕掉烟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个姑娘给人心里安慰,足以排除梆子老太给人的反感。他动情地瞅一眼老伴搂着未来的儿媳的动人情景,背抄起双手,放心地走出门去了。他已经养成不说话的生活习惯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开展的“四清”运动中,他从梆子井的共产党员大队长,一下子变成人民的敌人了,他不服气,也不理解,却是硬得出奇,他可以天天无偿地扫街道,gān最脏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儿,却是硬着嘴巴不请罪,只说自己有过错误,而拒不承认自己是剥削压迫群众的地主,即使没有蓄留头发的光头被打得屹塔连着屹塔,他的嘴里却咬得紧紧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抽烟,决不无事迈出大门一步。梆子老太和民兵连长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屁放得响了,她也怀疑他要嚣张起来了。他从早到晚可以不说一句话。无论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灾祸,他都保持沉默不语,遇事不惊了。谁能了知这个外表硬得像一块钢铁的汉子,心里整天在淌血!刚刚从三年困难生活中恢复起来的梆子井大队,现在在梆子老太一帮人手里,又穷得和三年困难时期不相上下了!他给家庭和儿女们带来的深重灾祸,日夜咬噬着父亲的心……面对这件本来就很伤情的喜事,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呢?看着老婆抱着陕北姑娘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实实不忍心再看了!
人说胡长海当支部书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长海自己说,他的两只眼都闭着。
问题恰恰在于:眼不见,心也烦!一个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为党和群众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产党员,qiáng令自己容忍许多实在无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发生,是一种自我折磨,只好闭上双眼不看。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来,只需三、五句话(多了用不着),把梆子老太的瞎折腾的话驳斥回去,想想又作罢了,长叹一声:唉!何必!
眼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结婚介绍信,已经一月了,那个陕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里。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将会把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么地步,也就忍着,等待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里,诘问起地主儿子哄骗贫农女儿作媳妇的事来了。
“地主儿子到处乱蹿,两次跑到陕北,给你请假来没?”梆子老太一开口就咄咄bī人,“我可是一点不知——我在地区开会哩!”
“请假是给队长请。”胡长海淡淡地说,“我管不着社员请假的事嘛!”
“他从陕北拐骗回来个媳妇,请示过你没?”
“人家订婚娶媳妇的事,请示我做啥嘛!”胡长海一听就想发火,管得太宽了!他qiáng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稳的口气,说,“人家是订媳妇哩!不能随便说是‘拐骗’。”
“一个贫农女子,咋会心甘情愿嫁给地主?”梆子老太眉头紧皱着,“我看有麻达!”
“解放是社员,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头上,没有扣着解放。”胡长海声音不高,口气却不软,不断纠正梆子老太言语中出现的概念上的混乱,“贫农女儿不能嫁给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给他,又咋说呢?怕是又要说成臭气相通了……地主家的娃子……只有断子绝孙!”
“反正……眼看着一个阶级姐妹被敌人腐蚀拉拢过去,我们不能不管。”梆子老太心里明白,胡长海偏向解放,就qiáng硬地说,“党支部不能不抓阶级斗争!”
“婚姻法上没规定说,地主子女不准和贫农娃结婚!”胡长海也qiáng硬起来了,“这件事总不算阶级斗争,我还没吃准哩!有什么责任的话,我担承着。”
“我看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她是个性急人,见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听见胡长海要承担责任的话,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庇阶级敌人的问题;话到口边时,她又绕了一下,改为批评教育了,“这次,我在地委开会,领导们再三qiáng调,阶级斗争……”
胡长海点起烟袋,一任梆子老太给他传达她听到的那位领导人的讲话。他觉得好笑,让他们到梆子井村来吧,住上三年两月,看看社员吃什么,就懂得饥饿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凶恶十倍!黑市包谷卖三毛八分钱一斤,看看庄稼人的日月怎么安排?哪里有劲去搞斗争……现在的紧迫问题是,怎么把这个有恃无恐的女人支使开,甭让她给解放把媳妇冲散了,那就不会给胡振武一家带来灾祸了。他忍着性儿,好言解释说:“解放已经二十六、八岁咧!甭说他妈他爸着急,乡党们都替娃操心这门亲事哩!咱们要是把这婚事给弄瞎了,不说解放本人吧,乡党们都要骂咱们当gān部的哩……”
“你怕挨骂,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说,“地委领导说,要和民主派思想斗争……”
“说我是啥‘派’我都应承了。”胡长海笑笑,“只是……这婚事……咱们最好再甭过问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说,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话,我以贫协的名义,给她老家陕北打电话,让县上领回他们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长海一听,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烟袋“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声音都颤抖了,“你没资格代表梆子井!也没有资格给陕北打电话!我还是支书!”
梆子老太真地吓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钟。平素,无论开什么会,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是蹲在墙角吸旱烟,临走时给地上留一堆黑色的烟灰。所有她对梆子井的工作意见,他都不表示异议,更难见到他发怒动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证实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着连裆裤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说:“好!支书,把你今天说的话,全盘端到公社去,让公社党委评评哩!”说罢,梆子老太转过身,气冲冲地走出门去。
“到北京告状去!”胡长海一听梆子老太有恃无恐的话,更加火冒三丈。这个平素闭着双眼的支部书记,现在怒目圆睁,呼呼喷火了。他跳出里屋门槛,站到院庭里,对着即将走出街门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声嘲骂说,“那个害人的婆娘给捉起来了!你找不上了……”
胡长海的老婆正在门外看守淘净晾晒的粮食,听见喊声,慌忙奔进院子:“你疯了?”
“欺人太甚!”胡长海余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嘱他的话完全忘记了,“这个混世婆娘……”
梆子老太远远望见,大队办公室的玻璃窗户上亮着电灯光。chūn天的夜晚,温柔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一阵争论,又一阵笑声,总能听出杂乱的声音里胡长海那种苍劲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刚qiáng和沉稳的气色。梆子老太听惯了胡长海吭吭吧吧的那种说话声,现在倒像是蜕换成另一个人了,说话畅快了,声音高昂了。她此刻听到这种变化明显的声音,心里怪不是味儿。
胡长海在办公室召开什么会议呢?咋能连她也不通知参加?梆子老太生气地想,没有她参加的会议,算是什么会议呢?自从梆子老太登上梆子井村的政治舞台,大队办公室是她一贯坐阵的地方。她在这儿主持召开各种会议,接待来人来访,给五类分子训话……胡长海像是有意躲避她似的,从来是绕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口走。现在,他召开什么会议,竟然不通知梆子老太参加?她所负责的临时领导小组虽然名存实亡,而贫协主任却是毫不含糊的。
梆子老太愈想,气儿愈加不顺,把出席过地区一级“活学活用”的先进人物摔开,胡长海眼里还有谁呢?她照直朝大队办公室的大门走来,你不通知我,我自个找上门来,看你咋说?贫协主任有权监督一切!
她气突突地走进门,往屋子中间一站,一只手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了。果然,在她往常坐用的那把红漆靠背木椅上,坐着胡长海——不,这家伙不是坐着,而是蹲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正在和谁大声争论,会开得好像很热闹。
“你们……正开会?”梆子老太想直问,你们开什么黑会呢?可是看看会场那四五个人的脸色,这样的话不好出口了。她的舌头临时打了弯儿,把话改变了。
“噢!”胡长海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她,眼一眨,完全明白了梆子老大的来意,毫不含糊地解释说,“党支部召开支委会,研究工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