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收获_陈忠实【完结】(10)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算哩!”赵鹏笑着说:“我的腰疼……”

俩青年刚走开两步,又折转回来,长头发对赵鹏认真地说:“叔哎,那天在河滩,俺俩托你找合同工的那个事——”

“问题……不大吧!”赵鹏说,“我听说要重修围墙,回厂去我再联系确实。”

“不咧!鹏叔!”光葫芦说,“俺俩找下一个赚大钱又不贴本儿的营生了。”

“唔——”赵鹏倒省去了一件麻烦。

“前日下雨后,俺俩到县城去逛,碰见一个高中同学,他给西安一家回回开的烧jī店铺送活jī,一个人供不上,叫俺俩一块gān。”长头发说,“一次送去七八十只公jī,能赚三十多块哩!”

“七八毛钱一斤收下,一块钱一斤卖给回回,一斤赚二毛多,二三斤重的一只公jī,赚五毛。”光葫芦得意地解释账理,“进山收一天,进城送一天,两天一个来回,赚三十多块。”

“好事好事!”赵鹏笑着夸赞说。

“现在嘛!要想法儿挣大钱哩!”长头发沉吟着说,“费力少而挣大钱,才能富得快。可是,鹏叔,咱可不是赵支书那样白吃白拿!”

俩人咂着烟,走进村巷里去了。

赵鹏走回院里,正碰见淑琴送王秀珍出门,他随口客气地说:“再坐坐……”

“我还要联合一户人家哩!”王秀珍说。

“秀珍,甭急走,我还有句话。”淑琴叫。

王秀珍又咚咚咚走过来,站到淑琴跟前,听她说什么忘记了的重要话儿。

“你把前日在麦场上咱俩说的那几句话,当面说给你鹏哥听听!”淑琴一本正经地说。

“啊呀!哈哈哈……”王秀珍听罢,大叫一声,惊慌地奔出院子去了,嘎嘎嘎的笑声一直延续到大门外的村巷里。

赵鹏不知什么话,竟会使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秀珍——绰号王疯子——如此惊慌失措,好奇地问:“淑琴,她说什么话来?笑成这样!”

“好话。”淑琴佯装镇静。

“啥好话?”赵鹏愈加好奇。

“她说……”

“说啥?”

“她说她想跟你睡觉!”

“啊呀!”赵鹏猝不及防,闹了个大红脸,奔到淑琴跟前,在她腰里捅了一拳,莫可奈何地说,“你们这些活宝女人呀……”

一场近似疯狂的劳动终于结束了!

红色的脱粒机的排泄口儿里排出最后一抱麦秸秆儿,空转了半分钟之后,轰鸣声停歇了,长头发和光葫芦小伙早已被尘灰和土气迷糊了眉眼,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俊气的模样变得污脏不堪了。他俩早已等待不及,奔河里清洗去了。王秀珍一扑塌躺在新打下来的麦堆上,扯长声音叫唤,使旁人听来也能感觉到极度疲劳之后的舒坦。淑琴正在用扫帚把散溅出去的麦粒扫过来。赵鹏坐在软软的麦秸堆上喘气,看着淑琴,不由地生起气来:“你忙着扫那几颗麦粒做啥?歇一会儿扫它就飞了吗?”

“扫了就毕咧。”淑琴仍然在扫着。

“男人心疼你哩!瓜呆子!”王秀珍躺在麦子上,尽管累得要死,仍然不放过说笑的机会,“我那个死男人,见面总是嫌我把活没gān好,gān得少……”

淑琴扫完,扔下扫帚,坐在麦堆上,在秀珍耳边说了句什么逗趣话,俩人抱着,笑着,在麦堆上滚作一团了。

从黎明前的三点半钟拉开脱粒机线路上的闸刀,直到现在——夜里十二点钟,由王秀珍临时联合起来的五家农户,所有能拖动麦捆的老人和娃娃全都参战了,壮劳力更不消说了。手脚利索的青壮年,站在机口两边,把麦捆解开,分成小把,连续不断地塞进去。后边的排泄口里吐出脱掉了麦粒的麦秆和糠皮。金huáng色的麦粒从旁侧的dòng口流出来。

没有人偷懒,完全是自觉自愿的联合,谁家单独一户也无法使用这个机器。从天不明开始,打完一家的麦子,再接上打第二家的麦子,直到赵鹏家的麦子脱粒完毕,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紧张劳动,顶qiáng的劳力也招架不住了。

“打完咧?”

赵鹏一抬头,党支书赵生济站在当面,手里掂着一尺长的旱烟袋儿,正以关心的口气说话。赵鹏坐起来,笑笑说:“完咧!总算打完咧!”

“这个机械化真是好!”赵生济端端正正站着,背不驼,腰不弯,站在那儿,透出一股qiáng悍的气魄,“收麦前,我正发愁哩!你看呀,这么大的场面,一家一户分得一块一络,不足三步宽,光麦捆就塞满了,怎么碾?电碌碡根本没法使用,牛拽碌碡也用不上了。咋哩?这一块一络的窄道道儿,牛连身也转不过喀!听说渭南农械厂有新式脱粒机,我立马赶快去买,这机械可真好!占地少。脱粒快,正适合一家一户使用……”

“这个脱粒机确实不错,实用,工效也高。”赵鹏连连点头,“你给社员办了件好事。”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赵生济说,“要不是科学人员想出来这样的窍道,咱农民今年真可得用……棒捶砸哩!”

赵鹏哑了口,没有料到,赵生济的话一转两拐,归结到对他这些科技人员的功劳上来了。

“你甭久停,回去洗洗,吃饭。”淑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说着,和王秀珍低声轻调儿说着什么,走向村里去了。

“中央要各级gān部爱护知识分子,这政策真是英明。”赵生济发表议论,“譬如说,这个脱粒机,一天一夜打多少麦子?靠咱笨庄稼人用棒捶砸,用连枷打,一百个qiáng劳力打一天,顶不住机器转一锅烟工夫……我信眼科学!”

赞扬科学,保护科技人才,无疑是目下最时髦的口号了,这个口号在此时此地由此人慷慨激昂地喊出来,尽管说得gān脆,直率,诚心实意,却无法使赵鹏感觉出它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有一种潜上心头的敏感:他平白无故来送给我几句好听话,是否包藏着其它意思呢?淑琴和王秀珍走出麦场之后,赵生济一屈腰,坐在麦秸垛子旁边了,看来还有长坐下去的意向。

“赵鹏,你们学习多,我是老粗看得浅,我想问你——”赵生济拨开麦秸,把未燃尽的烟灰磕在地上,用脚蹭了两下,神秘地问:“你说,国家朝这个样子往下走,怎么得了呢?”

“什么不得了呢?”赵鹏迷惑地瞧一眼赵生济,刚才他还慷慨激昂地赞扬中央注意开发人才的英明措施,表示他这个农村基层gān部与中央保持着思想上的一致性儿,怎么前头的话尚未搁凉,又疑虑重重了呢?他问,“你是指哪一方面?”

“比方说农村。”赵生济猛地一摆头,不堪设想的架式,大声叹惋,“简直成了没王的蜂了嘛!”

赵鹏依然得不到谈话的要领,农村的事儿,大广泛了,他想探知赵生济所指的具体哪一方面的问题,就说:“什么事使你作难了?”

“凡事都难办!”赵生济说,“无论中央的指示,或是县上公社的指示,传达下来,没人听喀!各人想做啥就做啥,谁也管不了啦。”

“是吗?”赵鹏含含糊糊搭讪着。

“比方今天打麦吧!规定每人收二元打麦款,开电费,开管机子的技术人员的工钱。社员都jiāo了,就他俩不jiāo——”赵生济叙说,“他俩跟你在一组打麦,你看那俩货!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一个像和尚。这俩捣蛋锤锤子搅得全村不安宁……”

“他俩为啥不jiāo打麦款呢?”赵鹏问。

“耍死狗嘛!有啥道理?啥道理也没!”赵生济气愤地说,“而今又不搞运动,你说,像这号捣蛋锤锤子,我咋办?”

怎么办呢?赵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却是早已从长头发和光葫芦嘴里得知,他们根本不是耍赖不jiāo用脱粒机打麦子的费用,而是要等着你赵支书jiāo了以后才jiāo。你赵生济不抓阄,不排队,也不和谁家联合,叫来几个社员给你脱粒,说是“试验新机器”,把你家十亩地的五六千斤麦子“试验”完了。那俩“捣蛋锤锤子”可是咬住不放,说:“试机脱粒不用电吗?”

“我听广播说,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这俩货,是标准的‘流毒’!”赵生济说,“要是搁在工厂里,非收拾他不可!农村里,没有组织纪律性儿……”

“怕是……需要开导、教育。”赵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力图显示出与赵生济的想法的原则区别,“现在的青年,比较活跃……”

“俩东西到处告我,你听说了吧?”

“没……有。”他撒谎。

“告能怎样呢?我不怕。”赵生济口气很硬,却无法完全掩饰色厉内茬的那一点隐私,“包子是虚的,蒸馍是实的。”

“那当然。”赵鹏说,“实事求是好。”

这当儿,毛毛跑进场来,叫赵鹏回去吃饭。

赵生济站起,表示歉意,说他和他扯闲话,耽搁他吃饭了。当赵鹏站起要走的时候,赵生济却像无意间记起一件闲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气说:“你们工厂要是需用砖头、沙子,咱有拖拉机,包运。或是其它需要拉运的活儿,都行!弄下那个破车,没活gān,净贴老本……”

赵鹏站住,木然点点头,从昨天赵生济给他支使来拖拉机拉运麦子,长头发和光葫芦疾恶如仇的嘲骂,赵支书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纷繁的现象归纳到一个准确的问题上。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闲事!小事!”赵生济大声慡气地叮嘱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误了你的工作……”

赵鹏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赵生济在赵村这十多年,确实变了,那个直杠生硬的庄稼汉子,脑子里安上好多转轴儿了……

草草地擦洗了身子,吃罢夜饭,淑琴把一条被子搁到小推车上,叫他到麦场里去过夜。明天要在场面上摊开新麦晾晒,晚上就不需把麦子搬回家里来,为了防备手脚不gān净的人灌走粮食,就得各户看守自家的麦堆。

脱粒机在碾麦场的那一角轰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已经打过麦子的农户和还轮不着今晚打麦的农户,麦堆前或堆垒的麦积子跟前,都有一个主人在小推车上睡觉。为了防止夜露的浸润,有人用权把撑起两页苇席,罩在小推车上方。脱粒机轰然作响,毫丝不影响在小推车上睡觉的庄稼人舒缓香酣的鼾声,人都太劳累了!

赵鹏在小推车上铺上gān燥的麦秸,再铺上被子,就躺下了。刚躺下,他发觉小推车的车身太短了,两条腿没处搁。他又爬起来,把一把长柄竹条扫帚横搭在车辕上,双腿可以平搁在上头了,挺舒服。

多少年没有在乡村里露天睡觉了,唤起人多少甜蜜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啊!小时候,每到夏收,他就拽一片破席,和小伙伴们到麦场上来睡觉,在麦草窝里翻跟斗,在粮食堆子里倒栽桩,玩到夜深了,小伙伴们挤在一窝窝睡觉。大人们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表现出格外宽容的胸襟,一任孩子们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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